茅 肆
古时候，把专供人喝茶的地方，称作茶肆。门前挑一茶幌，室内窗明几净，坐在里面或独自慢品香茗，或与友把盏论道，弹尘静心，闲情雅致，难得消遣半日闲适，倒也惬意。
神也清了，气也爽了，兴犹未尽，意犹未阑，奈何腹中咕咕作响，下体憋胀难受，于是拱手告辞，便急忙夺门寻厕出溲。由满口生香的茶室，到异味扑鼻的厕所，其情绪跌落，大概也算是冰火两重天的洗礼。
厕所古称“涸藩”，管上厕所叫“如厕”，又叫“出恭”。据《晋书·王敦传》记载：“石崇以奢系于物，厕上常有十余婢侍列，皆有容色，置甲煎粉沉香汁。有如厕者，皆易新衣而出。”如果属实，这石崇奢华至极无以复加。
自古至今所谓的厕所文化，形形色色，大多有些无聊的。就说这有关厕所的叫法吧，如今有崇洋嫌疑的国人，厕所不叫厕所，而通用“W.C”，好像这洋的称谓才配同国际接轨。殊不知，“W.C"的英文缩写含有粗俗鄙意，因而从不用在书面上的。而这种拉屎撒尿的抽水马桶的不雅的表达方式，西洋人用了一二百年，早弃了不用，取而代之的是“Toilet”。
把厕所叫“化妆室”、“洗面所”的日本人，是否在贫乏日语中难于找到更恰当称谓呢？总之显得不伦不类。早年在东游扶桑，在一寺庙见里面的厕所上书“东司”。这舶来语原本出自中国古代汉语，再后来到过潮州，听到当地人也叫厕所为“东司”，一问才知老祖宗也是这么叫下来的，看来“东司”并非东洋人独创，还是偷学中国的！我不禁因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再后来在演绎茶道的茶庭内，把厕所称谓“雪隐”。“雪隐”这句佛教用语却是大有来历的：传说宋代名僧窦明觉禅师曾在灵隐寺打扫过厕所，福州的雪峰义存禅师也因为在厕所扫除大彻大悟，所以才有“雪隐”之称。由此可见，东洋人借鉴的精神无处不在的。又听说日本人相信，所里有“厕神”，而在自家厕所里至今还有供奉着“厕神”的，不觉哑然失笑。
又见厕所的称谓，有叫“听雨轩”、“轻松阁”的，有叫“安腚门”、“枢密院”的，……真是别出心裁，五花八门！倘若要归纳这五谷轮回之所， 藏垢纳污之地的称谓，我觉得我老家对厕所的叫法，是最为斯文的，也是最有意境的。
在我们那儿，如果打听某人的去向，有人会一努嘴说，去茅肆了！说的爽快，听的回味。真可谓雅俗共听！
我以为，茅肆，是相对于茶肆的。至今在家乡，上至耄耋，下至顽童，口称茅肆，未必知道正确的写法，更不要说解释了。要说吃喝拉撒，谁不明了？尤其这拉撒。饥可忍一时之饿，胀却不可耐片刻之急。可见排泄的重要性。难怪常听呵斥不爱读书的不肖幼稚：不读书识字，进城连茅肆都摸错的。瞧瞧，这是多么大的问题呀！
茅肆，别看叫得雅，其境地却相当难堪。
那时候，人的住宅已然简陋，茅肆的景况，其牵就则可想而知了。在偏厦屋后，倚靠边角旮旯，或夯一面泥土墙，或围几捆秫秸杆，里面要么挖一坑，要么支一缸，上无顶遮蔽，门挂破麻袋。冬日里挡不住贼风，吹得光腚冰凉；炎炎夏日蚊蝇乱飞，臭气熏天。尤其是在雨后，渍水漶漫，无处落脚还算好的，搞不好，急难之下，噗通溅一屁股脏水，也是常有的事。还有更尴尬的，你急匆匆地快步奔到茅肆门口，听到里面传出咳嗽，早有人占据了。你不得不落荒而逃，再寻别的去处。因为在我们乡下，茅肆只有一个，所以不分男女。上茅肆常以咳嗽为号。假如你在急难中忘了咳嗽，难免出现男女碰面的难堪。好在是无心之过，不存什么歹意，脸红一阵之后，下不为例便是了。那时候民风淳朴，谁敢保证不会遇上这样的尴尬事呢！
有关茅肆的趣事，在乡村流传，大多成为饭余茶后的笑料而已。比如说甲某平日常遭乙某捉弄，一日逮住机会，拾粪时瞅见乙新过门的儿媳进了茅肆，他便跑去报告乙说：你的鸡掉进茅坑了！乙三步并作两步奔去，急忙之中忘了咳嗽，一头钻进茅肆，转而面红耳赤地逃出，转而寻甲某时，见他笑得弯腰，提着粪筐溜掉了。像这样的笑话不胜枚举。讲笑话的讲得唾沫四溅、有声有色；听笑话的听得嘻嘻哈哈、津津有味……
至今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家的茅肆是砌在一株古槐下。槐荫匝地，花香冲淡异味。我入厕时爱捧一本书看得入神有味，常为此招致父亲的责骂。我至今仍有上卫生间手不释卷的习惯，——大概就是从儿时养成的吧。要是某一日，忽然找不到书，则会怅然若失，吭哧半天也不得尽兴。所以，卫生间里手纸与书是不可或缺的。一次爱人在清理卫生间时，顺手拿走了我的书。我蹲了半晌，最后不得不大喊：我的书呢？
去年夏天暑假，我回了趟老家，见村容村貌已有很大改观，尤其厕所，是砖瓦结构的统一式样，粪便入沼气池，转化为能源。再也没有难闻的气味了。墙上刷上“W.C"字样。但我问厕所呢，老伯迟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指着屋后一爬满青藤的小屋说：啊，你是说茅肆啊！
看来他们对新观念接受得并不彻底。
茅肆还是叫来顺口些。
我这才看见，楼房拐角，丝瓜藤繁复地覆盖在茅肆屋顶，开满黄色的花朵，有几枝探出墙外，在清风中摇曳，生动而有趣。蜜蜂的嗡吟更像一曲轻快的音乐；一只红蜻蜓翩翩飞来，栖落在花叶枝蔓。……
我杂沓的心绪忽然变得明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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