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侯双劲领着陆放景走进一个院子,走进一排房子,大声叫嚷:“杨头,杨头!杨头在吗?”
房子里有一帮人在打牌,几个人在观看。随着侯双劲地叫喊,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站了起来,一边向这里走,一边气势汹汹地大声喝斥:“是谁在大喊大叫,还有没有规矩?”
陆放景见这个青年胖头大脸,五短身材,肚子鼓起像血吸虫病晚期。粗胳膊粗腿,似乎很有力。侯双劲并没有把这个青年放在眼里,等他来到跟前,用屌儿郎当的口气向陆放景介绍说:“陆哥,这位是我们五号院的领队,叫杨团鱼,大家都叫他杨头。”又对杨团鱼说:“杨头,这位是新来的陆哥,水姐让你给我们安排两张床铺。”
陆放景礼貌地向杨团鱼伸出手来,招呼:“杨头,你好!”
杨团鱼像没看到陆放景伸出来的手一样,爱理不理地点了点头,说:“嗯,到了这里,就要好好地遵守纪律。”然后指了指一个方向:“喏,你们就睡那两张床吧。”又对侯双劲说:“侯双劲,你是知道这里规矩的,把东西放下,带他出去剃个光头。”然后扔下陆放景和侯双劲,顾自向那帮打牌的人走去了。
陆放景在自己的家乡,只要报出自己的大名,方方面面的人都很尊重他,何曾遇到过像杨团鱼这种连起码道德都没有的鳖货。他站在原地,有些尴尬。侯双劲很是无所谓,说:“陆哥,你别在意,这是杨团鱼的杀威棒。今天要不是我四进四出知道这里的情况,你看起来也气度不凡,他肯定首先要给你上课,然后再要你读《群众演员管理中心守则》,晚上背给他听。”并介绍了杨团鱼的相关情况。
杨团鱼,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团圆的外地打工崽,由此可见他的脑袋到底灵不灵光了。两年前,他来京打工找不到事干,最后沦落到这里当群众演员。胡混了两个月后,水姐夫妇居然看中了他,封他做五号院的群众演员领队,管理住在这儿的人,月资三百元,免收管理费,凡剧组需要人去凑数,他都可以去。所以,一个月下来总有千儿八百的收入。行外人不知道领队是个什么品位,什么头衔,猛一听领队两字,还以为他是一个很有造诣的艺术界人士呢!群众演员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是走投无路不愿意惹事生非的老实人。杨团鱼充分利用大家的这一心理,趾高气扬,日子过得越来越得意,越来越跋扈,居然还自作主张,制订起规矩来了。平时动辄吼叫怒骂,渐渐的连起码的人话都不会说了。
侯双劲介绍到这里,不无羡慕地指着一张床,对陆放景说:“你看,大家的床上都像猪窝,只有他的床上还铺着干净的床单,盖着一床像样的被子。因为大家都是匆匆过客,只有他想在这里混一辈子。”
陆放景进屋后,受侯双劲和杨团鱼的影响,还一直没有注意屋内的情景,这时才发现所谓五号院不过是一个大仓库,上下铺的两层床摞塞其间,足有六十张之多。由于人杂,通风性能差,使里面充满了臭脚丫子的气味。床上垫的和盖的都是市场上那种水货被子,又窄又薄。特别是盖的被子,一团团的破棉絮像高高低低的作战沙盘,纱布一样的被面,却结茧脏硬得犹如剃头佬的当刀片子,油光发亮。也不知道这些被子买了多长时间,睡过多少人,更不知道有好长时间没有洗了,甚至它们到底有没有被洗过。屋内的整个情景,侯双劲用猪窝来形容,真是太恰如其分了。
陆放景问:“难道大家都没带行李?”
侯双劲说:“有句话叫入乡随俗。我们现在换句话说,叫到个地方随大流。反正都没有在这里长期呆下去的意思,弄脏了也没法洗,那么别人能混,自己为什么不能混几天然后拿腿走人呢!”
陆放景以为然。
群众演员都必须剃成光头,这是剧组的要求,不是杨团鱼定下了规矩。陆放景和侯双劲来到外面,一人花两元钱刮了颗一千瓦的灯泡。侯双劲说:“陆哥,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很灵验的,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真诚,可信。我觉得我们很有缘。我身上还有二十多块钱,想叫花子打野鸟——穷开心,请你去吃顿大碗面,和你交个朋友,不知你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陆放景身上只有五元钱了。他既感动,也实在饿了,便爽快地跟侯双劲来到了一家小餐馆。侯双劲出四元钱下了一锑钵面条,又买了两瓶啤酒和一袋油炸花生米。两人连汤带水统统灌进肚里,结果差点把肚皮撑破了。
从小餐馆里出来,侯双劲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赶紧到菜场去吧。”
陆放景有些疑惑:“到菜场去干什么?”
侯双劲说:“买一斤辣酱或豆瓣酱呀!以后我们就靠馒头醮酱过日子了,每天的生活费必须控制在一元钱之内,否则,日子就不好往下过。”
陆放景凝重地点了点头:“说得对呀,还是你有经验。我们必须刻薄地对待自己,争取多攒几块钱,一个月后再到外面去拼搏。”
傍晚,到影视城去凑数的群众演员们回来了。可能是心理作用,陆放景觉得大家的精神面貌都很差,他们一个个木着个脑袋,相互说话的都少。人一多,杨团鱼就威风起来了,他走一路骂一路,说这个的东西没放好,那个挡了他的路,等等。他说谁的东西没放好,谁就将东西挪一下。他说谁挡了他的路,谁就让一下。总之,没谁把他当回事,也没谁跟他过不去。
陆放景累了,想早点休息。侯双劲说:“不行,现在离晚点名的时间还早呢。”
陆放景大为惊讶:“当群众演员,还有晚点名早出操的规定?”
侯双劲解释:“不是。因为剧组明天需要多少人,七点钟才会通知水姐,然后水姐再按照名额来安排我们谁去谁不去。”
不能洗漱了睡觉,陆放景就和衣躺到了床上。由于心情极差,几天来一直没有休息好,所以,人往床上一倒,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在剧烈地摇着自己,朦胧中听侯双劲急切地说:“陆哥,快起来。伟哥要点名了!”
陆放景睁开惺忪的眼睛,见屋里的人争先恐后的往外面跑,就像屋要塌了不逃就没命了一样,觉得很可笑,便懒洋洋地起身站在一边,让别人往外先涌。侯双劲见陆放景不慌不忙的样子,急忙说:“陆哥,快一点,不然会挨骂,说不定还会挨打。”
水姐和她的老公、人称伟哥的一起来了。陆放景见伟哥身高足有一米八,壮实得像头牯牛,在路灯的映照下,站在那里就像庙里的一尊恶鬼。杨团鱼在整队,大声吆喝着:“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现在请伟哥点名。”
伟哥身材魁梧,嗓子却像公鸭一样,发不出声来。水姐点名,他便只好站在一边看。水姐安排了明天到影视城去凑数的人员,又陈词滥调交待了一些事情后,晚点名就算结束了。陆放景本想好好地洗个澡,谁知晚点名后,这个愿望竟难以实现了。因为一个大约四平方的洗澡间,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几十个人都要洗,那要等到什么时间呀!所以,绝大多数人仅仅是在水笼头下面用水冲了一下脚,便草草上床了。反正是猪窝,穷讲究干什么呢!
没有盆,也没有塑料拖鞋,陆放景很为难。侯双劲说:“陆哥,我有拖鞋。我冲了上床,你再穿去冲吧。”
陆放景感激地对侯双劲点了点头。真是老天爷照应,让他碰到了这么一个讲义气的人。若不然,以后还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麻烦没法解决呢!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钟,陆放景和侯双劲等人就被杨团鱼叫醒,集体赶向影视城。陆放景从来没有见过拍电影电视剧,第一天凑数就遇到拍一个古装剧。他被安排扮演皇帝的侍卫。当他穿上道具服装,挂上模具腰刀的时候,心里的一种兴奋油然而生。皇帝的扮演者是香港一位著名的影星,媒体一直把他吹得天花乱坠。陆放景不爱好唱歌跳舞,更不是追星族。他曾给一个军区首长当过警卫员,跟随首长到各军各师里检查工作,什么阵势没见过。所以,面对这位影星,他怎么也找不出一分神秘的感觉来,甚至在心里暗暗地想:你扮演的这位皇帝,他的故事你有我知道得多吗?
陆放景虽然没有见过拍电影电视剧,但电视台拍新闻纪录片他是见过的,并且他作为主人公,还被电视台做过一期专题节目。在他的想象中,拍电影电视剧也应该是这样,多拍几个镜头,自己回去剪辑得了。谁知事实并不是这样,一个镜头拍了一上午,反反复复二十多次,每次他都要挥舞着刀从楼下冲到楼上去拿刺客。拍摄的过程中,不是皇帝出现失误,就是刺客出现失误,不是刺客出现失误,就是他们几个侍卫出现失误。剧烈的运动,弄得他的那条伤腿钻心的疼痛,却又不敢吱声。
总算拍好可以休息了,陆放景往地下一坐,就拼命地揉摸起自己的伤腿来。影视城里有好几个剧组在拍摄不同的片子。群众演员也来自不同的院子不同的“群众演员管理中心”。一个“侍卫”向一边走去,好逞威风的杨团鱼立即狼一样的嗥叫了一声,将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你到哪里去?”
“侍卫”说:“我去方便一下。”
杨团鱼怒道:“你跟谁说了?”
“侍卫”回答:“厕所就在前面,解手也要跟你说?”
杨团鱼怒目圆睁:“你以为这是放牛场啊!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回来了再去!”
“侍卫”五十多岁,面对杨团鱼的淫威,只好走了回来,又向厕所走去。
尽管一天只花一块钱的生活费,三天后陆放景还是身无分文了。晚上,陆放景和侯双劲决定向水姐借点钱。伟哥平时很少来,可巧这几天他天天都来。当陆放景跟在大家的后面提出要借十块钱时,伟哥把两只狗卵一翻,说:你才来了几天,就要借十块钱?借你五块钱就不错了!说完,从水姐手里拿过五块钱往陆放景的身上一扔。陆放景一接没接住,只好尴尬地弯腰从地上捡起,然后强按着耻辱感走出院来,对着天空的星星,默默地流出了两行泪水。
侯双劲见陆放景借十块钱碰了钉子,立即修改计划,也只借了五块钱。他猜想陆放景肯定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拿了钱便匆匆向外找来,果然见陆放景站在离院子十几米的暗处发呆,便走了上去,安慰说:“陆哥,你刚来,可能还不适应这里的情况。有道是大人不计小人过,跟他那样的人怄气,犯不着。”
陆放景在黑暗中假装揉眼睛,偷偷揩去了泪水。他本是个个性坚韧的人,此时在侯双劲的面前,就更不会露出自己懦弱的一面了。他说:“在人矮檐下,怎能不低头。辉煌和耻辱的经历我都有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止增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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