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子壳

2014-05-17   发表于 文学   阅读 1.1万   回复 29



虽然事隔四十多年了,但我总在不经意间想起癞子壳,那个儿时记忆里突然断裂的伙伴,连同断裂的,还有队里那头壮实高大的骚牯牛。
骚牯牛的取名缘于我们小伢一时的灵感。记得取名的时候,我们几个伢儿正在路边玩泥巴,骚牯牛从幸福凹耕田回来,他一边大摇大摆地迈着四方步,一边肆无忌惮地沿途撒尿,布满厚厚灰尘的泥巴路上,清晰地画出一条湿润润的曲线。
当又腥又骚的气味扑鼻而过时,受到刺激的我们左手捂着嘴巴和鼻孔,右手指着牯牛的夹根尾巴的肥屁股破口大骂: “骚牯牛! ”或许这样的叫法既特色又接地气,“骚牯牛 ”不禁一传十、十传百地在湾子叫开了。
骚牯牛虽然骚气,却长着一对迎风乌角。这对乌角粗大弯曲,尖儿微翘,令陌生人望而生畏,但我们湾子的小伢却从不害怕,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身子矮小的我们爬不上牛背时,我们都手扶角尖、脚踩角根慢慢蹭上去。
这条骚牯牛一直由癞子壳负责喂养。
癞子壳虽然大我一岁,却还没有报名上学,每天放骚牯牛,队里也给他记一点工分。贪玩而不愿割猪菜时,母亲总凶巴巴地恶我道:“就你不听话,不仅懒,还好吃,看人家癞子壳,都能挣工分了。”癞子壳没我高,却比我壮实,脸蛋一年到头都是黝黑的,我至今依然奇怪,他从未长过癞子,怎么就取了这么个名儿呢。
癞子壳的父亲是个地主佬,因忍受不了贫下中农再三的批斗,在癞子壳五岁那年吊死了,就在我们湾子中间的那棵老桑树下。吊死的那些日子湾子里不停地闹鬼,吓得我们小伢天一黑就听话地钻进被窝里。据湾子的女人们说,廖婶亲眼看见过那个女鬼,那是一个挂着月牙的半夜,廖婶出来毫无顾忌地蹲在墙边小便时,突然辨析出自己滋滋的尿声里,竟然夹杂着嘤嘤的哭泣声,忍不住抬头一看,发现朦朦胧胧的月光里,一个黑影紧紧地抱着老桑树,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得廖婶硬生生地把尿憋了回去,裤子没拎好就扭着肥白的圆屁股直往屋子里直蹿。
没过几天,癞子壳的母亲,湾子里唯一可斗的地主婆居然疯了。
癞子壳从此更少主动与我们一起玩了,他总是一个人讪讪地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就像自己真的长了恶心的癞子壳一样。只有我们捉迷藏差人数的时候,癞子壳才会受宠若惊地喊拢过来。而我们发生争执的时候,总是无端地拿他出气:
“不要脸!”
“地主伢!”
“骚JB!”
反正觉得骂什么解气,我们就随性地骂他什么,癞子壳往往满脸通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有的时候我们会合起伙冲他唱:
“癞子壳,
扁担戳,
戳出血来我有药,
么事药,
膏药,
么事膏……”
我们都觉得这样蛮过瘾,有的时候甚至对他吐口水,或者狠狠踹他几脚,叫他快点儿滚得远远的。这个时候的癞子壳只好弹簧似地跳起来,然后用一副乞求的眼神看着我们,见我们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便造业巴萨地悻悻地低头离开。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衣衫褴褛的疯子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往往会吓得屁滚尿流,像看到神龙架的野人一样拼命地四处逃,生怕被疯子抓到某个无人的角落当红薯给啃了。
关于地主婆,我们并非时刻怕她,至少在我们斗她的时候,我们个个趾高气昂,并牵着捆着她双手的麻绳,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湾子里游来斗去,我们在她的胸前挂一块纸做的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打倒刘翠花!”,并在上面用毛笔胡乱划一个大大的X,而且她的头上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高矮不一胖瘦不匀的我们则跟在后面,每个人都群情激愤,仿佛正做着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我们有的拿着代表身份的红缨枪,有的握着形状不一的喇叭筒。
这样的月夜是我们伢儿们最兴奋最神圣的时光,我会不顾母亲的委婉的反对,偷偷拿出家里唯一值钱的旧铜盆,打更一样跟在人群后面边敲边喊:
“斗地主婆咯!”
“斗地主婆咯……”
地主婆这个时候却不再发神经,也没有平常想象的那样狰狞可怕,显现出来的是筛糠一样浑身抖瑟不停,有几次我很奇怪,狗入的癞子壳究竟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在我的思维定势里,癞子壳只是一个胆小如鼠的怂包。
一次游斗到湾子西头,癞子壳的屋子黑糊糊的,他屋后的林子树影绰绰,这个时候,隐隐约约一个影子趴在地上蠕动,冷不丁地有人惊呼:“妈呀,那不是地主的坟吗!”经这么一喊,我们哭爹喊娘撒腿飞跑,好像地主佬张着血盆大嘴紧追着我们。
这次的闹鬼事情折腾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有的时候上课也会走神,直到那年腊月三十的夜里才弄明白。 记得那个三十的夜里特别寒冷,片片的雪花打着卷儿飞,我与父亲到野外瞻拜祖墓回来的路上,发现癞子壳屋子后面的林子里又出现异常情况,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趴在地主的坟上一下一下地抽搐。
或许有父亲在身旁的缘故,我的胆子不由得大起来,牵着父亲的手我停下脚步仔细地瞄,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天哪,不是什么鬼魂,而是癞子壳!因为那团东西穿着一双布鞋,是癞子壳的布鞋!我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哆嗦,感觉雪花吹入了颈脖子一样。
“难道癞子壳不怕鬼吗?”回到家里在火旁守岁的时候我还在想。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早早地起床穿上新衣,按老家的风俗挨家挨户给族里的长辈们拜年。
湾子里稀稀落落地响着鞭炮,几只不怕冷的麻雀站在老桑树上东张西望。河水结了一条弯曲的薄冰,薄冰覆了一层蓬松的雪花,雪花涂出了一个银色的世界。
拜到湾子西头准备打转的时候,突然想起三十夜里是否怕鬼的问题,便想去问问癞子壳。
癞子壳的禾场很干净,雪花明显被打扫过,两间泥巴草屋像驼背老人一样趴在地上,只见疯子一个人孤零零地靠着木门框,衣服虽然穿得挺干净,但脸色被雪花映得很苍白,上盘的头发好像快要抵到屋檐了,木门上没有贴什么对联,或许是木门掉了两小块的缘故。堂屋里并不亮堂,裂缝的小饭桌跛子一样歪在那儿。
癞子壳一个人撅着屁股正在堂屋跟自己打纸板。
见我突然到来,疯子显出很惊讶的样子,随后咧出黄牙冲我直笑。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一下子突突地跳起来,犹豫着是否还走过去。疯子见我迟疑不定,连忙从棉袖里抽出双手,在我和癞子壳之间不停比划来比划去,我明白她的意思,是邀我过去与癞子壳一起打会儿纸板,见我怯怯地点了下头,她高兴得一屁股扭进了屋子。
癞子壳见我来了,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用破棉袖在额上擦来擦去,仿佛有擦不完的汗,两只乌亮的小眼睛隔着门槛傻傻地着我,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时候地主婆很快出来了,手里捧着一捧枣子,是新鲜的枣子!她望着我笑,是一种讨好的表情。
见我没有反应,癞子壳蹬蹬几步跑过来,从疯子手里挑出一颗大枣子塞进了我的嘴巴里。
我一下子愣住了。
疯子和癞子壳却歪头看着我笑,傻傻地笑。
馋虫不听话地从喉咙里爬了上来,我忍不住轻轻一咬,奇了怪了,癞子壳的枣子又脆又甜!疯子也仿佛看出了什么,乐呵呵地把手中的枣子一个不剩地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
不知什么缘故,我竟什么也没说,牛犊一样撒腿就往回跑,到了家里才想起问癞子壳到底怕不怕鬼的事情。
打这天起,心里与癞子壳近了,并渐渐有些喜欢他,喜欢他打纸板不像狗伢那样撒赖,喜欢他能站在河边像大人一样叉鱼,喜欢他能爬上大树高树摘果子或捉金丝鸟……
或许这一辈子我都能清晰记得,那个刚升二年级的放学的傍晚,我与往常一样坐在堂屋的竹椅上伏着饭桌一笔一划地抄写语文课文。
屋子后有鸟儿悠悠地叫着“豌豆巴果——嗲嗲烧火——”,篱笆边的桑树上挂满一颗颗紫红的果子。看到桑葚我不禁想,癞子壳怎么还没来呢?恨不得立马溜出屋子去找他,我没有他爬大树的本事。可我并没有真的溜出去,只不过在心里问问而已:“癞子壳,怎么不来玩呢?”“癞子壳,牛肚子还没放饱吗? ”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嘎吱、嘎吱”声,是父亲推着独轮木车出工回来了,车上放着挑谷子的钎铛。母亲一边走一边与父亲嘀咕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后来呢?”母亲着急地问。
“后来呀,”父亲说,“骚牯牛和缺鼻子头对头地绞在了一起,四只角碰得嘭嘭脆响,他们不要命地干起架来了。”
我吓一大跳,缺鼻子可是队里几条牛里性子最烈的!
“两头牛一会儿尾追不放,一会儿拼命抵脑,谁也不让谁,把秧田弄得乱七八糟,还碾出了两个大泥坑。”父亲继续说,“癞子壳吓得边拉缰绳边哭,一着急竟摔倒在泥浆里了,伢儿太小了,哪见过这架势?没料想那狗入的骚牯牛突然一摆脑壳,迎风乌角……”
我觉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砍脑壳的!”母亲边跺脚边狠狠地骂。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癞子壳已经躺在秧田里了,两头牛斗得嘴巴翻泡沫子,都斗疯了,我们谁敢拢身?只好几个人一声吆喝,一齐把钎铛戳进他们的喉咙里,两条牛的血一下子喷出来,秧田染得一片通红。”
“伢儿呢? ”母亲着急地问,我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抱起癞子壳的时候,他已经……”
《语文》书“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的脑子嗡嗡地响,泪水虫子似地爬出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候母亲一眼看见了我,丢下镰刀飞跑进来,见我一副掉了魂的样子,一把搂过去不停地呢喃:“乖乖,我的乖乖,我的好乖乖!”
我却喘不过气来了,想哭,但喉咙里仿佛堵塞着大团大团的棉花……
醒过来的时候,周围的泥巴墙是灰色的,屋上的瓦片是灰色的,木窗外的天空也是灰色的。我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一片恍惚……
母亲见我发愣,手忙脚乱地从坛子里掏出红薯做的苕果子,连忙几步小跑过来哄我:
“伢儿,想么事呢?别想了!乖,吃苕果子,甜着呢……”
我忽然一下子记起了癞子壳的事情,眼角又不停地流泣泪来,执拗要爬起来去看癞子壳。父亲或许听到了房里的动静,慌慌张张跑进来,而我仿佛看到救星一样,朝父亲放声大哭起来: “爸,爸,癞子壳!癞子壳!……”我的小手指着窗外,就像父亲还不知道癞子壳的事情一样。
母亲一直紧紧地抱住我,她掀起自己的衣襟帮我擦泪,惊慌失措地连连说:“这次吓到我的伢儿了,这次真的吓到了,哭吧,我的心肝儿,哭出了声人就舒坦了!”
可直到三天后我才好利索。
癞子壳没了,就这样突然没了,他一个人躺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一个我暗暗找了很多次却一直没有找到的潮湿的地方。
同时令我想不透的是,那个怯怯地讨好过我的、被我们斗过很多次的地主婆居然也没了,那个执意要把脆甜的枣子塞给我的、按辈分本应称呼奶奶的疯女人,从此再未回到过老家的林场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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