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监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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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斑斓的阳光下,怪石嶙峋的群山中,苍翠挺拔的绿树间,汩汩地喷涌着,咚咚地流淌着,淙淙地吟唱着,串串晶莹剔透的珍珠,条条洁白无瑕的缎带,首首清脆悦耳的山歌,如此内敛质朴的泉水,如何叫人不喜爱呢?文静极了,纯洁极了,袅娜极了。于是,你不顾一切地装走了一杯。

你以为,你这样就拥有了泉水的美丽。

一望无际的湖面上,一朵挨着一朵,一层叠着一层,一片连着一片,碧绿的荷叶,剔透的露珠,嫩黄的花蕊,阵阵的清香,你想起了千古绝唱:“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眼前一下子灿烂起来,渴望极了,欣喜极了,震撼极了。于是,你肆无忌惮地折走了一枝。

你以为,你这样就拥有了荷花的美丽。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邂逅了一个个好看的女子,透亮如水的眸子,乌黑若云的头发,轻盈似蝶的步态,恍惚春风一样温柔,茉莉一样清香,星光一样灿烂,你不禁心醉神迷,甘之如殆,很突然地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太神奇了,美丽极了,美妙极了,美好极了。于是,你死缠烂打地娶回了一个。

你以为,你这样就拥有了女人的美丽。

不可否定,最初的你确实是喜爱的,甚至动了心思,乱了情怀。因为喜欢,你趋之若鹜;因为喜欢,你忐忑不安;因为喜欢,你爱不释手。强烈的占有欲望章鱼一般向目标伸出了触须,不由自主地把泉水装进了杯里,把荷花插进了瓶里,把女人关进了屋里,并美其名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事实上真的是这么回事吗?

不是!或许后来的你依然是喜爱的,只不过你所喜爱的已经不再是泉水、荷花和女人本身了,而是潜伏在你心底里的那些不能自已的虚荣、自私和强烈的占有欲望。可世上的有些东西是我们占有不了的,一旦你试图努力去践行,人的尊严就会玻璃一样破碎,美的感觉就会秋叶一样凋落,爱的意义就会云彩一样消散。

在我看来,一切浓妆艳抹的占有其实只是一场爱的作秀,它不仅会滋生情感的病菌,切割人生的风景,而且会吞噬生活的幸福,涂暗生命的天空。试图占有美丽的时候请你千万记住一点:泉水只有在山林的环抱和滋养中才会清纯,荷花只有在绿叶的衬托和簇拥中才会娇艳,女人只有在男人的欣赏和疼惜中才会润泽

奶奶的故事

文学 2014-11-19 阅读 7643 回复 17



前天是周末,我总算回了一趟盘石岭。 秋天的天空蓝得很深邃,我在场部渡槽边匆匆下了车,从一辆半新半旧的东桥中巴上。 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儿的鸣叫,碧绿的森林显得更幽静了。我独自径直走向公墓山,主要是为了完成老父亲的一再叮嘱,奶奶的祭日务必给她老人家磕几个响头。 奶奶的坟头几乎快被岁月冲平了,与那些有钱人家的祖坟相比,显得有些落寞。 或许奶奶原本就是落寞的命。 父亲说,爷爷曾是大洪山区的土匪,在钟祥京山一带可谓小有名气。 一个冬天,爷爷带着几个跟班的弟兄从沙寺坡经过,也就是现在的盘石岭这个地方,他一眼竟相中了一位农家小女子,这个小女子便是我的奶奶。 太外婆当然死活不同意。 可爷爷竟带着他的跟班一起在太外婆的禾场上长跪不起。 不吃,不喝,不睡。 二天一夜过去了,奶奶感动得不行,哭了。 从此,她跟爷爷在山里骑马,打枪…… 一个春天,爷爷随国民党参加枣宜会战,与小日本激战中不幸中弹,他狠心抛下奶奶和腹中的父亲光荣了。 据说,那年宜城山上的杜鹃花血红血红。 奶奶收尸回来的途中,一言不发,也一声未哭。 三天后,她带着爷爷的弟兄们专打日本人。 一次又一次。 两年后的一个夏天,奶奶一病不起,肚子一天大过一天。 有人说,奶奶肯定偷人了。 还有人说,奶奶被日本人捉去过,很可能…… 太外婆不堪流言,命赴黄泉。 一个秋天,一小队日军包围了沙寺坡的龙泉寺,奶奶拖着虚弱的身子骑上马,带着手下打了她平生最后一仗。 那一仗她中了三枪,胸部一枪,腹部二枪。 日军败逃后,奶奶脸色苍白,她靠在一棵松树上,紧咬牙关一刀划开自己的肚子,掏出来的竟是心肺一般大的肿瘤。 鲜血淋漓。 “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们大哥的事!”她流着泪水,竭尽最后的力气说。 爷爷的弟兄们一个个嚎啕大哭。 他们把奶奶安葬在沙寺坡的团山上。 后来的日子,奶奶的手下为她寻机报仇,但先后都英勇了,只幸存一个叫夜猫子的人。1949年,夜猫子随国民党去台湾,从此杳无音讯。 解放后,父亲找过钟祥县委县政府,领导们回复说奶奶的事迹入不了钟祥抗日的正史。 不过令奶奶在天之灵欣慰的是,团山现已成了公墓山。而令盘石岭人们称奇的是,从奶奶安息那年起,团山的西坡竟汩汩地冒起地下水来。 1992年,盘石岭林场在团山之顶建了一座自来水塔,并取了一个很美丽很诗意的名字――珍珠泉。 珍珠泉的水一直很清澈,潺潺流淌至今……

绿色深处丹桂香

文学 2014-10-28 阅读 1万 回复 35


五九年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护林员刘文涛巡逻时觉得口渴,想去附近弯子讨碗水喝。走到宽敞的禾场上,注意到农户的门槛边站着一位女子,乌亮的眼睛,甜甜的酒窝,白净的皮肤,马尾上扎着蝴蝶结,他的心儿不禁一阵乱跳,眼也看傻了。 打听后才得知,她叫王翠芬。 那天起,刘文涛有事无事总往弯子里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王翠芬则笑容羞涩,脉脉含情,心中藏不住悸动,于是,他们偷偷地蓝天白云,青山绿水…… 上个世纪五十时代末,爱情还是一部违禁小说,儿女婚姻一般由父母作主。刘文涛二十五岁,又胖又黑,河南迁移而来,孤苦伶仃,家徒四壁。而王翠芬年方十八,父亲是大队的支书,四邻八乡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他们之间可谓门不当户不对。 果不其然,恋情一曝光,刘支书的脸上立马乌云密布,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对闺女一顿吼:“你再与他来往,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说完,他猛地一回手,就势把桌上的一只碗摔得粉碎,将王翠芬锁进了闺房,并暗暗托媒另说亲事。 刘文涛陷入了绝望,一种叫自卑的虫子在心里不停地爬来爬去,他难受至极,只能躲进松林唉声叹气,不敢也不再去弯子看王翠芬了。 那年县里搞春季征兵,刘文涛便做出了一个选择,一个让他悔恨终生的选择,决定当兵去。到部队后,他一直不与任何人联系,犹如一只布谷鸟,飞出林海,从此无影无踪。 一去就是四年。 六三年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刘文涛复员回林场。他本以为王翠芬肯定已经开枝散叶了,殊不知结缡不久,丈夫知道了王翠芬的风流韵事,竟然心存芥蒂,对她冷嘲热讽,非打即骂,甚至彻夜不归,不到一年,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不久,林场和弯子之间的林道上出现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捡石子,拽青草,摘野果。 她就是傻了的王翠芬。 刘文涛听说她的情况后,心如刀割,深藏的情愫如同急湍的汉水。于是,他不顾一切地跑向弯子,似曾熟悉的房子扑面而来时,他喉咙发紧,手里冒汗,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可真正看到她的那一刹,刘文涛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面前憔悴不堪的女子竟会是日夜牵挂的人儿。他跌跌撞撞奔过去,抱着她哽咽不止。看着悲恸的情形,左邻右舍有的唏嘘不已,有的甚至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也出了问题。 一个月后,刘文涛把傻女人娶回了家。 夜静更深,月色融融,土坯房里的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辉。身着褂子的新郎慢慢走向床沿,他放下木盆准备给一身红衣的新娘洗脚,却不料王翠芬突然咯咯傻笑两声:奇奇怪怪地说“大哥,别人都走了,你咋还不回家睡觉呢?” 刘文涛看着新娘一脸婴儿般的天真,心里不禁隐隐作痛,鼻子一酸,两滴热泪掉进了木盆里。 婚后,刘文涛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一个人忙里忙外。他屋前不远的地方有棵百年丹桂,枝干舒展,绿叶婆娑,冠如大伞,生机勃勃的。只要有空,他便陪她坐在丹桂下一朵一朵地数桂花。 “为什么叫丹桂呀?”她孩子似地问。 “丹,红的意思。”刘文涛说,“这棵树开红花,所以叫它丹桂。” 丹桂旁有口泉,名曰龙泉。细小的水泡从石头缝隙间沁出来,摇摇晃晃地升腾到泉口,经薄如蝉翼的阳光一照,珍珠一般透亮。俯瞰着泉水,他搂着她聆听清脆的叮咚声。 如逢上节假日,他便牵着她的手一起挖野菜,掰竹笋,摘山杏,或者坐在水库坝上钓鱼,吹风,晒太阳。 到了晚上,他就给她讲林场的糗闻趣事:有人贴大字报啦,知青把麦子当韭菜了,总场开卡车去纺织厂搞武斗去了……虽然她只是呵呵地傻应几声,但他心里觉得踏实且温暖。 六六年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夜,刘文涛喜添千金,出生那晚,满屋子沁人心脾的香气,早上才发现,龙泉旁的丹桂花一夜全开了。 闺女出生的第二年,王翠芬奇迹般的不傻了,她学会了养猪,洗衣,做饭,利利索索的,慢慢地,她又学会了造林,育苗,修枝,治虫。 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 九八年一个白雪皑皑的冬天,刘文涛大叔突兀地对翠芬大娘说: “我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说不定哪天走在你的前面喽。” “那我和你一起走。”大娘眼睛湿润了。 “这怎么行,有闺女呢。”大叔嗔怪道,“这几年林场的退休金发的不高,闺女在武汉压力也大,我们并没有积攒几个钱,你又没有退休金,我走了你可咋办?”大叔沉默了片刻,接着又说:“不过,今年春上我定了七八百棵桂树,十年八年后兴许能卖几个钱,照说你的养老应该没问题了。” 大娘一愣,手指抖了一下。 二00四年,大叔的生命戛然而止。细心的人们发现,大娘看起来并不怎么悲伤,她只是坐在他旁边,抓着他的手不停地重复一句话: “老头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大娘不顾女儿的反对,固执己见地将大叔安葬在桂树对面的山坡上。办完丧事,闺女担心她无所依傍,要她去武汉一起生活,可她死活不肯。 她的理由很简单——习惯了。 二0一二年,林场危旧房改造竣工,五个分场的职工全搬进了总场的新楼里,令人奇怪的是,大娘犟得要命,执拗要生活在原来的老平房里。 更令人奇怪的是,大娘已过古稀,头发花白,每天却佝偻着脊背,挪动着碎步,独自蹒跚到丹桂树下一坐就是老半天,干瘪的嘴唇不知道絮叨些什么,好像与人在聊天一样,浑浊的眸子总望着对面苍翠的山坡。 就那么巴巴地张望着……

癞子壳

文学 2014-05-17 阅读 1.1万 回复 29



虽然事隔四十多年了,但我总在不经意间想起癞子壳,那个儿时记忆里突然断裂的伙伴,连同断裂的,还有队里那头壮实高大的骚牯牛。
骚牯牛的取名缘于我们小伢一时的灵感。记得取名的时候,我们几个伢儿正在路边玩泥巴,骚牯牛从幸福凹耕田回来,他一边大摇大摆地迈着四方步,一边肆无忌惮地沿途撒尿,布满厚厚灰尘的泥巴路上,清晰地画出一条湿润润的曲线。
当又腥又骚的气味扑鼻而过时,受到刺激的我们左手捂着嘴巴和鼻孔,右手指着牯牛的夹根尾巴的肥屁股破口大骂: “骚牯牛! ”或许这样的叫法既特色又接地气,“骚牯牛 ”不禁一传十、十传百地在湾子叫开了。
骚牯牛虽然骚气,却长着一对迎风乌角。这对乌角粗大弯曲,尖儿微翘,令陌生人望而生畏,但我们湾子的小伢却从不害怕,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身子矮小的我们爬不上牛背时,我们都手扶角尖、脚踩角根慢慢蹭上去。
这条骚牯牛一直由癞子壳负责喂养。
癞子壳虽然大我一岁,却还没有报名上学,每天放骚牯牛,队里也给他记一点工分。贪玩而不愿割猪菜时,母亲总凶巴巴地恶我道:“就你不听话,不仅懒,还好吃,看人家癞子壳,都能挣工分了。”癞子壳没我高,却比我壮实,脸蛋一年到头都是黝黑的,我至今依然奇怪,他从未长过癞子,怎么就取了这么个名儿呢。
癞子壳的父亲是个地主佬,因忍受不了贫下中农再三的批斗,在癞子壳五岁那年吊死了,就在我们湾子中间的那棵老桑树下。吊死的那些日子湾子里不停地闹鬼,吓得我们小伢天一黑就听话地钻进被窝里。据湾子的女人们说,廖婶亲眼看见过那个女鬼,那是一个挂着月牙的半夜,廖婶出来毫无顾忌地蹲在墙边小便时,突然辨析出自己滋滋的尿声里,竟然夹杂着嘤嘤的哭泣声,忍不住抬头一看,发现朦朦胧胧的月光里,一个黑影紧紧地抱着老桑树,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得廖婶硬生生地把尿憋了回去,裤子没拎好就扭着肥白的圆屁股直往屋子里直蹿。
没过几天,癞子壳的母亲,湾子里唯一可斗的地主婆居然疯了。
癞子壳从此更少主动与我们一起玩了,他总是一个人讪讪地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就像自己真的长了恶心的癞子壳一样。只有我们捉迷藏差人数的时候,癞子壳才会受宠若惊地喊拢过来。而我们发生争执的时候,总是无端地拿他出气:
“不要脸!”
“地主伢!”
“骚JB!”
反正觉得骂什么解气,我们就随性地骂他什么,癞子壳往往满脸通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有的时候我们会合起伙冲他唱:
“癞子壳,
扁担戳,
戳出血来我有药,
么事药,
膏药,
么事膏……”
我们都觉得这样蛮过瘾,有的时候甚至对他吐口水,或者狠狠踹他几脚,叫他快点儿滚得远远的。这个时候的癞子壳只好弹簧似地跳起来,然后用一副乞求的眼神看着我们,见我们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便造业巴萨地悻悻地低头离开。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衣衫褴褛的疯子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往往会吓得屁滚尿流,像看到神龙架的野人一样拼命地四处逃,生怕被疯子抓到某个无人的角落当红薯给啃了。
关于地主婆,我们并非时刻怕她,至少在我们斗她的时候,我们个个趾高气昂,并牵着捆着她双手的麻绳,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湾子里游来斗去,我们在她的胸前挂一块纸做的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打倒刘翠花!”,并在上面用毛笔胡乱划一个大大的X,而且她的头上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高矮不一胖瘦不匀的我们则跟在后面,每个人都群情激愤,仿佛正做着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我们有的拿着代表身份的红缨枪,有的握着形状不一的喇叭筒。
这样的月夜是我们伢儿们最兴奋最神圣的时光,我会不顾母亲的委婉的反对,偷偷拿出家里唯一值钱的旧铜盆,打更一样跟在人群后面边敲边喊:
“斗地主婆咯!”
“斗地主婆咯……”
地主婆这个时候却不再发神经,也没有平常想象的那样狰狞可怕,显现出来的是筛糠一样浑身抖瑟不停,有几次我很奇怪,狗入的癞子壳究竟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在我的思维定势里,癞子壳只是一个胆小如鼠的怂包。
一次游斗到湾子西头,癞子壳的屋子黑糊糊的,他屋后的林子树影绰绰,这个时候,隐隐约约一个影子趴在地上蠕动,冷不丁地有人惊呼:“妈呀,那不是地主的坟吗!”经这么一喊,我们哭爹喊娘撒腿飞跑,好像地主佬张着血盆大嘴紧追着我们。
这次的闹鬼事情折腾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有的时候上课也会走神,直到那年腊月三十的夜里才弄明白。 记得那个三十的夜里特别寒冷,片片的雪花打着卷儿飞,我与父亲到野外瞻拜祖墓回来的路上,发现癞子壳屋子后面的林子里又出现异常情况,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趴在地主的坟上一下一下地抽搐。
或许有父亲在身旁的缘故,我的胆子不由得大起来,牵着父亲的手我停下脚步仔细地瞄,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天哪,不是什么鬼魂,而是癞子壳!因为那团东西穿着一双布鞋,是癞子壳的布鞋!我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哆嗦,感觉雪花吹入了颈脖子一样。
“难道癞子壳不怕鬼吗?”回到家里在火旁守岁的时候我还在想。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早早地起床穿上新衣,按老家的风俗挨家挨户给族里的长辈们拜年。
湾子里稀稀落落地响着鞭炮,几只不怕冷的麻雀站在老桑树上东张西望。河水结了一条弯曲的薄冰,薄冰覆了一层蓬松的雪花,雪花涂出了一个银色的世界。
拜到湾子西头准备打转的时候,突然想起三十夜里是否怕鬼的问题,便想去问问癞子壳。
癞子壳的禾场很干净,雪花明显被打扫过,两间泥巴草屋像驼背老人一样趴在地上,只见疯子一个人孤零零地靠着木门框,衣服虽然穿得挺干净,但脸色被雪花映得很苍白,上盘的头发好像快要抵到屋檐了,木门上没有贴什么对联,或许是木门掉了两小块的缘故。堂屋里并不亮堂,裂缝的小饭桌跛子一样歪在那儿。
癞子壳一个人撅着屁股正在堂屋跟自己打纸板。
见我突然到来,疯子显出很惊讶的样子,随后咧出黄牙冲我直笑。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一下子突突地跳起来,犹豫着是否还走过去。疯子见我迟疑不定,连忙从棉袖里抽出双手,在我和癞子壳之间不停比划来比划去,我明白她的意思,是邀我过去与癞子壳一起打会儿纸板,见我怯怯地点了下头,她高兴得一屁股扭进了屋子。
癞子壳见我来了,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用破棉袖在额上擦来擦去,仿佛有擦不完的汗,两只乌亮的小眼睛隔着门槛傻傻地着我,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时候地主婆很快出来了,手里捧着一捧枣子,是新鲜的枣子!她望着我笑,是一种讨好的表情。
见我没有反应,癞子壳蹬蹬几步跑过来,从疯子手里挑出一颗大枣子塞进了我的嘴巴里。
我一下子愣住了。
疯子和癞子壳却歪头看着我笑,傻傻地笑。
馋虫不听话地从喉咙里爬了上来,我忍不住轻轻一咬,奇了怪了,癞子壳的枣子又脆又甜!疯子也仿佛看出了什么,乐呵呵地把手中的枣子一个不剩地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
不知什么缘故,我竟什么也没说,牛犊一样撒腿就往回跑,到了家里才想起问癞子壳到底怕不怕鬼的事情。
打这天起,心里与癞子壳近了,并渐渐有些喜欢他,喜欢他打纸板不像狗伢那样撒赖,喜欢他能站在河边像大人一样叉鱼,喜欢他能爬上大树高树摘果子或捉金丝鸟……
或许这一辈子我都能清晰记得,那个刚升二年级的放学的傍晚,我与往常一样坐在堂屋的竹椅上伏着饭桌一笔一划地抄写语文课文。
屋子后有鸟儿悠悠地叫着“豌豆巴果——嗲嗲烧火——”,篱笆边的桑树上挂满一颗颗紫红的果子。看到桑葚我不禁想,癞子壳怎么还没来呢?恨不得立马溜出屋子去找他,我没有他爬大树的本事。可我并没有真的溜出去,只不过在心里问问而已:“癞子壳,怎么不来玩呢?”“癞子壳,牛肚子还没放饱吗? ”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嘎吱、嘎吱”声,是父亲推着独轮木车出工回来了,车上放着挑谷子的钎铛。母亲一边走一边与父亲嘀咕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后来呢?”母亲着急地问。
“后来呀,”父亲说,“骚牯牛和缺鼻子头对头地绞在了一起,四只角碰得嘭嘭脆响,他们不要命地干起架来了。”
我吓一大跳,缺鼻子可是队里几条牛里性子最烈的!
“两头牛一会儿尾追不放,一会儿拼命抵脑,谁也不让谁,把秧田弄得乱七八糟,还碾出了两个大泥坑。”父亲继续说,“癞子壳吓得边拉缰绳边哭,一着急竟摔倒在泥浆里了,伢儿太小了,哪见过这架势?没料想那狗入的骚牯牛突然一摆脑壳,迎风乌角……”
我觉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砍脑壳的!”母亲边跺脚边狠狠地骂。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癞子壳已经躺在秧田里了,两头牛斗得嘴巴翻泡沫子,都斗疯了,我们谁敢拢身?只好几个人一声吆喝,一齐把钎铛戳进他们的喉咙里,两条牛的血一下子喷出来,秧田染得一片通红。”
“伢儿呢? ”母亲着急地问,我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抱起癞子壳的时候,他已经……”
《语文》书“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的脑子嗡嗡地响,泪水虫子似地爬出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候母亲一眼看见了我,丢下镰刀飞跑进来,见我一副掉了魂的样子,一把搂过去不停地呢喃:“乖乖,我的乖乖,我的好乖乖!”
我却喘不过气来了,想哭,但喉咙里仿佛堵塞着大团大团的棉花……
醒过来的时候,周围的泥巴墙是灰色的,屋上的瓦片是灰色的,木窗外的天空也是灰色的。我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一片恍惚……
母亲见我发愣,手忙脚乱地从坛子里掏出红薯做的苕果子,连忙几步小跑过来哄我:
“伢儿,想么事呢?别想了!乖,吃苕果子,甜着呢……”
我忽然一下子记起了癞子壳的事情,眼角又不停地流泣泪来,执拗要爬起来去看癞子壳。父亲或许听到了房里的动静,慌慌张张跑进来,而我仿佛看到救星一样,朝父亲放声大哭起来: “爸,爸,癞子壳!癞子壳!……”我的小手指着窗外,就像父亲还不知道癞子壳的事情一样。
母亲一直紧紧地抱住我,她掀起自己的衣襟帮我擦泪,惊慌失措地连连说:“这次吓到我的伢儿了,这次真的吓到了,哭吧,我的心肝儿,哭出了声人就舒坦了!”
可直到三天后我才好利索。
癞子壳没了,就这样突然没了,他一个人躺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一个我暗暗找了很多次却一直没有找到的潮湿的地方。
同时令我想不透的是,那个怯怯地讨好过我的、被我们斗过很多次的地主婆居然也没了,那个执意要把脆甜的枣子塞给我的、按辈分本应称呼奶奶的疯女人,从此再未回到过老家的林场河畔……


父亲母亲的爱情

流金 2013-10-31 阅读 6906 回复 15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旧式婚姻走过来的父亲母亲,是从来就没有爱情的,直到前段时间母亲病了。
今年春节不久,母亲渐渐变得谁都不认识了,甚至连她最疼爱的十八岁的孙子。
  有一天她竟突然失踪,父亲、我和妻子急得不行,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最后终于在兰台中学的后门看到,她一屁股正贴着铁门坐在水泥地上,满眼的天真和茫然。
  值得庆幸的是,她还记得父亲,有时睡在床上,她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嘴里不停地喊着父亲的名字,其实她并不认得父亲的人了,因为父亲一直睡在她的身边。
  我和妻子商量,决定送她到市人民医院治疗。起初母亲硬是不肯去,我们说父亲正在医院门口等着呢,她这才变得听话了些。一路上她总不停地问,医院到了没?嘀咕着要快点见到父亲,其实父亲与我们一样,默默地伴随在她的左右。
  住院的时候,母亲喜欢吃橘子,并且只同意父亲喂她,我们以为她认出父亲了,谁知她却说:“他喂的样子蛮像老头子。”
  母亲得病后,嘴里总是自言自语,断断续续说一些她和父亲年轻时的事情,说得累了便在父亲怜爱的眼神中静静睡去。
  慢慢地,母亲有点认出父亲,并且什么事都依赖父亲,父亲稍离开一会儿,母亲就变得烦躁不安。而父亲一回来,母亲就立刻变成了乖巧的孩子。
  今年儿子考取大学,请客时我特意把母亲从医院接回来。面对那么多的亲戚,母亲几乎都认不出来,而且缩头缩脑,显得非常害怕的样子,她不停地拽着父亲的衣服,要父亲把她不认识的亲戚们统统赶走。
  与亲戚一起吃饭的时候,母亲不停地往自己的碗里夹莱,菜已经堆得很高了,可还是夹个不停,我们没怎么在意,可她却推到父亲的面前说:“老头子,我给你抢了好多,赶紧吃,别让人给抢跑了。”父亲看着满碗的莱,再看着母亲痴呆的样子,眼角滑落几滴浑浊的泪水……


5岁的时候,我说我爱你!
歪着脑袋,眨着水晶般的大眼睛,
疑惑地问我:“什么意思呀?”

15岁的时候,我说我爱你,
你的脸红得像火烧云,头深深地低着,
摆弄著衣襟,你好像在笑。

20岁的时候,我说我爱你,
你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紧紧地挽住我的手臂,
像是下一秒我就要消失一样。

25岁的时候,我说我爱你,
你把早餐放在桌上,跑过来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
“知道了!懒虫,该起床了!”

30岁的时候,我说我爱你,
你笑着说:“你呀!要是真的爱我,就别下了班到处跑,
还有,别再忘了我叫你买的菜!”

40岁的时候,我说我爱你,
你边收拾碗筷边无表情的嘟囔着:
“行了,行了,快去给孩子复习功课去吧!”

50岁的时候,我说我爱你,
你打着毛线头也不抬:“真的?
你心里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儿死掉。”
然后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60岁的时候,我说我爱你,
你笑着捶了我一拳:
"死老头子!孙子都这么大了,还贫嘴!

70岁的时候,我们坐在摇椅上,戴着老花镜,
欣赏着50年前我给你的情书,
我们已经布满皱纹的手又握在了一起,
那时侯我说我爱你,
你深情地望着我,
其实你那已经皱纹满面的脸仍是那么美丽……
炉子上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烟,
温馨的暖意充满了整个屋子……

80岁的时候,你说你爱我。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流泪了,
但是那是我人生最最快乐的日子,
因为你终于说出了那句“我--爱--你"

喊魂

流金 2013-09-17 阅读 7776 回复 27

清楚地记得六岁的那个夏天,屋门前的翠绿色的桑叶丛里,蝉儿一声接着一声地此起彼伏地嘶叫着,调皮的黑狗比平常乖巧老实了许多,他蹲在篱笆边的桑树下不停地抖舌头,远远地看过去,涎水好像马上要从嘴边掉下来,可还是那么一直丝状地挂着,要掉却总是掉不下来。篱笆的竹棍间倔强地长着芝麻草,从来没人撒过种子的,芝麻草怎么就长出来了呢?我在想。

母亲趁收工的空闲时间,在屋子前的菜园地里锄着草。她不时地立起身子瞄瞄我,见我听话地在篱笆边玩,便捏起衣角擦了几把汗,然后急忙躬下背去继续锄草。
菜园子紧挨着林场河。听姐说,林场河是县内祖爷级的河流了。平常趁父母亲去生产队出工,姐姐也去野外割猪菜的机会,我总偷偷地飞跑到河边,找到大我几岁的伢儿们钓鱼虾,打水漂。
花花绿绿的阿婶们,今天一个个约好似的,蹲在林场河边不远的跳板或石块上。有的前倾着身子,翘起圆鼓鼓的屁股,在水里一下一下地清洗衣服,依稀能见到她们腰际间白皙皙的股沟;有的半裸着乳房,相互嬉戏着,肆无忌惮地说些我似懂非懂的荤话,不时还发出放荡的咯咯的笑声;有的高高地挥着木棒槌,富有节奏的咚咚的棒槌声,在河面激起一圈一圈的粼粼的金光。
瞅母亲稍没留意的空挡,我打着赤脚偷偷溜下河堤,几下子便蹭上了岸边的"歪脖子",一屁股侧坐在"歪脖子"柳树干上。柳树裂着鳞块一样的树皮,贴着水面斜向生长,低垂的绿枝密密麻麻的,稍低一点的在河风吹拂下,惬意地在水面缓缓地划来划去。

林场河的南岸长满青草丛,到处缀有五颜六色的叫不出名的小花,一个男伢正在堤坡上放牛,他左手攥着牛僵绳,右手握根青竹条,对着我坐在牛背上。小黄牛很文静,全身的毛就像绸子一样光亮,它时而低下头不停地啃草,时而却抬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河北岸,上牙和下牙磨来磨去的,嘴巴边还滴着白沫子,肚皮下的那根长肉棍晃来晃去的,真是笑死个人。
看着看着,我的嘴里忍不住即兴唱起来:"河南岸的伢,打佻胯,裃巴里夹个大Ji Ba……"或许是过于得意忘形的缘故,一不小心,觉得屁股滑溜了一下,我看到了蓝天和碧水的翻转,"扑通"一声,我掉进了河里。嘴巴里不停地呛水,鼻子也酸得很难受,"妈,妈!”我想喊却喊不出声来了,水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劲地拉扯着我的脚。出于求生的本能,我不停地扑腾,不停地挣扎,沉下去,浮起来,渐渐地没了力气,沉下去,沉下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恍惚有人惊叫:"手指动了,活过来了。"

"苕儿,苕儿。"这时候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听出来了,好像是母亲的声音,我想答应,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在哪儿呢?努力地睁开沉甸甸的眼帘,才发现身边围着很多的人,她们在干什么?怎么回事呀?怎么躺在岸上呢?
母亲的眼神很惊恐,眼角边闪着泪光,她单膝半跪在地上,左手不停地柔摸着我的肚子,右手掐在我的鼻唇沟人中上,一脸的仓皇无措,怪不得刚才我应不出声来呢。
"我的小祖宗,吓死妈了。"母亲见我睁开了眼,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要是有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你爸,对得起你们张家祖宗哦。"
"醒了就好,快回去吧,伢儿小,别吓着。"婶婶蹲下来劝说道。
母亲连忙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背起我,急匆匆地就往家走。
垫絮下的干稻草软绵绵的,躺在床上的我,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不想动弹,也不想吃饭。母亲急得在房里团团地转,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则摩抚着我的头发,低声地对母亲说:"恐怕是受了惊吓,丢了魂呢。"于是商量着夜里给我喊魂。

喊魂?大人们三三两两乘凉闲聊的时候,我曾听他们窃窃私语过,他们说,人是有魂的,伢儿们受到惊吓时,最容易掉魂,必须喊回来。喊魂一般在天黑的时候,因为鬼白天睡觉,夜晚才出来。并叮嘱我们这些偷听的伢儿们,夜里不能到野外玩,若听到陌生人叫自已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更不能回头,否则魂就会被鬼牵走。
晚上不愿意睡觉的时候,母亲总是把手指放在她的唇边,先神乎其神地长"嘘"一口气,然后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听,是不是鬼来了?"母亲这么一提示,好像真的有几个恶鬼,正张牙舞爪地走过来,青面獠牙的样子,于是我便战战兢兢地躲进被窝,不停地胡思乱想,直至迷迷糊糊地睡去。
是夜,四周一片苍茫,白天做累了的人们早已入睡。天上几颗零散的星星眨着诡秘的眼睛,除了不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弯子里悄无声息。母亲双手抱着我,一声不吭地摸索到河边,河面上恍若有火点一样的东西,他们忽暗忽明地飘来飘去,那一定是大人们所说的鬼火了,我暗想道。

母亲站在树筒搭成的跳板上,边跺脚,边对着河面喊:"苕果子--回来哟--"
苕果子是我的小名,也是一种乡下的风味小吃,并非什么稀罕之物。每年的初冬,每家每户挖起的红薯总是吃不完,大人们便将他们煮熟,然后切成条状,晒到半干,掺些干净的粗沙,放在铁锅中烘炒。到了一定的火候,再用铁丝筛网制作的沙箕滤去沙子,便做成了颜色橙黄、香甜酥脆的苕果子。由于我前面的三个哥哥先后夭折,生我的时候,母亲便按乡下贱名好养活的说法,随口给我取了个苕果子的小名。

跺了几下脚,母亲抱着我走下跳板往回转,她走得很慢很轻,生怕踩到鬼神似的,并特意拉长声调不停地重复:"苕果子--回来哟--"母亲的声音蕴含着特有的韵味,虔诚而柔软,绵长而悠远。
姐姐早已睡了,父亲则站在堂屋门口,右手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随声应和道:"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浑厚而短促,低沉而干脆。这一长一短的呼应声回荡在我的耳际,显得肃穆而怪异。
躺在母亲的怀里,我异想天开地琢磨起我那丢了的魂:水鬼会不会舍不得放手呢?听说水底也有我们凡人见不到的世界,河神就住在水底下的房子里,象水龙王的宫殿那样富丽堂皇,假如我的魂一时贪玩喊不回来怎么办?或者上岸了,却被路过的野鬼一不小心牵走了可怎么得了?于是我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听是否有陌生的喊声,也留意我的魂到底是从鼻孔,还是从耳朵钻进身体的。

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里,我渐渐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竟若无其事一般,只是觉得肚子很饿。于是一骨碌爬起来,打着赤脚跑到厨房,对着正在生火的母亲大喊:"妈,肚子饿!”母亲腾地站起来,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我,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摸着我的头惊喜道:"好了,总算好了。"

母亲认定是这是菩萨的保佑,在极其敏感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竟不知从哪儿弄来冥纸和檀香,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摸到林场河边,结结实实在岸边磕了三个响头。而我却一直纳闷儿:魂到底是怎么进入身体的呢?奇了怪了,怎么就不痛不痒,没有一点感觉呢?甚至后悔当时不该贪睡的,否则,一定看清了魂的模样。

灰色的记忆

文学 2013-09-11 阅读 6454 回复 11
或许这世上令人最伤痛的是,目睹自己的亲人一步一步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清楚地记得,当患深度脑肿瘤的丈母娘被市人民医院拒收时,我忍不住跑到医院楼梯拐弯处,蹲在无人的墙角不停地流泪,只有那一刻,我才真正读懂了人世间最苍凉的无助。
更想不到的是,回家后的丈母娘,竟从此神智不清,从此不再与我们说话,从此没有表达过一次有完整意义的眼神。我们作子女的,不知道她有多少心事,也不知道她有多少遗愿。唯一知道的是,她的魂魄如放飞的风筝——离天国越来越近,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段日子里,我就象陷进了沼泽地一样,感觉到自己一天一天地不停往下陷,又像跋涉在渺无人烟的沙漠里,总企盼却总是看不到生命的绿洲。老人的身体日渐消瘦,背上也开始局部溃烂。也许是盘石岭林场有股灵气,抑或是她的心灵深处有所不舍,游离在生死线上三个月之后,于2012年一个乍寒未暖的早春深夜,这位年纪才过六十的老人才悄然西去。
匆匆带着高考在即的儿子,我走进她的卧室时,丈母娘还僵硬地躺在床上,脸色乌青,脸形瘦小,眼睛半张着,浑浊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仿佛心有不甘似的。听到妻子的嚎啕大哭,我感到一阵窒息,拉着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床边。妻子边抹丈母娘的眼皮,边撕心裂肺地哭喊:"妈,他们回来了。”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惊愕地发现,老人居然闭上了眼睛,很安详的样子。 一刹那,我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我是一个从不相信迷信的人,但从那次起,我不得不承认,在人类的情感世界里,有的事情是现代科学无从解释的。
亲戚们断断续续来了,哀哭声、鞭炮声顿时响成一片。按风俗习惯,我们从杨桥湾子里请来一位老婆婆,为丈母娘洗身梳头。杨桥娘家的侄女为她穿上寿衣后,由娘家的侄儿抬放到客厅木板上。案上燃烧着的檀香,在丈母娘的遗像前腾起阵阵青烟,袅袅飘向空中,与屋外鞭炮的烟雾混在一起,像丈母娘的灵魂一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林场的领导来了,林场的工人来了,他们叹息着,同情着,点着鞭炮,寄托着他们的哀思。我相信人们的同情是真实的,我也相信人们的哀伤是真实的,我更相信人们的眼泪是真实的,但我无法相信的是,没有享受一天清福的丈母娘,就这么在痛苦、牵挂和遗憾中,走完她既平凡又不平凡的人生。
考虑丈母娘并不是林场的正式职工,我们没有举行追悼会,但出殡的各种仪式依然按风俗有序进行。焦急的等待中,武汉的侄儿赶来了,杨桥娘家远在宜昌打工的幺侄幺媳也赶来了,我们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她身边,点脚灯、放供品、换檀香、烧冥纸……
下午2点,随着鞭炮的震天巨响,在亲人们的哭泣声中,丈母娘踏上了虚无缥缈的天堂之路,抱着遗像的我,感觉到地心在颤抖,山林在流泪,尘世的繁华与纷争、荣辱和得失都那么暗淡无光。
下午4点,我们从平桥的殡仪馆回来,缓缓爬上林场公墓山,将丈母娘的骨灰盒轻轻放进墓室,点燃檀香,放好花圈。我们手拉着手,围绕墓室左三圈右三圈,然后作揖磕头,燃放鞭炮。
不知是上苍故意安排的意外插曲,还是丈母娘刻意留下的最后烙印,下山的路上,闷热的松林里突然刮起阵风,我转过身来的时候,非常清晰地看见,一片片燃过的冥纸慢腾腾地飘起,仿佛丈母娘的灵魂一样,依依不舍地向我们告别,然后缓缓地升上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