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凌晨归来(一)

2019-09-24   发表于 文学   阅读 4392   回复 2
 【短篇小说】凌晨归来(一)

        动车到达乌鲁木齐的时间正是凌晨五点钟。走出车厢,顿感一阵凉意迎面袭来,不由地打了一个冷噤。我急忙停下脚步,从行李箱里取出外套穿在了身上。新疆的天气酷似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七天前,从这里启程前往北京出差,也是凌晨大约这个时间,可那天登车穿的却是短袖T恤衫。没想到,短短七天时间,气候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走出出站口,除了几个同行的乘客之外,站前广场上空空荡荡,几乎看不见人。往日里聚集在出站口附近接站的人、行李搬运工、为酒店拉客的大妈们,今天都一反常态地没有出现。空旷的广场上,偶有一些上下车的乘客匆匆走过,在一阵拉杆箱滚动摩擦地面发出的“隆隆”之声响过以后,一切又都归于了平静。往日夜间站前广场上的喧闹,不知什么原因,今天遽然遁隐得无影无踪了。
    抬头举目,北疆凌晨的夜空依旧湛蓝,大大小小的星辰,闪烁着淡淡的光辉,随意地散布于寥廓的苍穹之上,呈现出一簇簇大小不一、疏密不均的群落。凝视夜空,越发感到宇宙的深邃与神秘。“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夜空的景象,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王奶奶教我的童谣。王奶奶是个和蔼可亲、为人慷慨的汉族老人,曾经与我家比邻而居,后来因为拆迁,拆掉了平房,搬进了楼房,比邻多年的老街坊不得不分开。搬进楼房以后,王奶奶家住八栋,我家住十六栋,见面的机会渐渐地少了。 
    咳!现代化的进程,正在悄然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也在默默地影响着人们之间的情感……
    环顾周围,几个同行的乘客早已不知去向。抬手看表,时间恰是五点半。这个时点,距离公交车首发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很显然,搭乘公交车回家是不可能了。
    走近出租车站,停车场上一片空旷,竟然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环视广场一周,也未看见一辆出租车。又等了十多分钟,还是没有出租车出现。诺大一座城市,诺大的交通枢纽,怎会没有出租车呢?真是奇怪!无奈之下,我决定暂且步行,边走边等,兴许在半路上能够遇到出租车。
    黎明前的城市,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闪烁着荧光的街灯,将清冷的灯辉泼洒在柏油马路上,经路面反弹,仿佛泛起了一层朦胧的淡紫色的氤氲。俯首看路面,一个怪异的黑色身影,蠕动着变了形的身躯在我的左前方爬行。它仿佛是我的引领者,而我则步它的后尘,是它的追随者。这诡异的影子来自何方?后来发现,它的双脚与我的双脚紧紧地重叠在一起……
    拉杆箱滚压路面所发出的“轰隆隆”的声响,宛如远方滚动的闷雷,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尤为瘆人。我试图将拉杆箱扛在肩上,但我力不能及。无意间我注意到,马路旁一幢幢高层住宅楼,在湛蓝色天幕的映衬下,气势恢宏的黑色剪影仿佛要倾倒下来,令人震撼,令人压抑。黑暗中,偶有几方窗户发出淡黄色的光亮,那是有人夜起吧?抑或有人突发梦游症,打开厨房的照明灯,把一泡尿“叮叮当当”撒在了料理台的水池里。更有可能,就在那一家,正在发生一起凶杀案,一把锐利的尖刀正在刺入她的胸膛,顿时鲜血喷射出来,洒在了地板上,迸溅到了帷帘上。床上熟睡的宠物猫受到了惊吓,它迅疾窜到阳台上,面向茫茫夜空,昂首引吭,发出撕心裂肺般嚎叫,凄厉而惨烈,令人毛骨悚然……
“得,得,得,得……”耳畔隐约响起了富有节律的声音,仿佛是一种带有空腔的器物正在敲击着路面。为了听得更加真切,我停下脚步,拉杆箱滚动的隆隆声响戛然而止。听得出,这富有节律的声响来自于身后。转身回头,看见大约四五十米的地方,在清冷的灯辉下,一头驮着人的小毛驴正在向我缓缓走来。随着小毛驴行走的步履节奏,驴蹄子敲击着柏油路面,不断地发出节奏均匀的声响。见此情景,我心中不由顿生疑窦:如今在这现代化的都市里,地铁、轻轨、公交车四通八达,出租车、私家车、电动车机动灵活,可以通达城区内的任何角落,谁还会采用毛驴这种原始的代步工具呢?大约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在市郊小镇达阪城,我见到过有人骑着毛驴去远行。自那以后,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见过有人骑乘毛驴去出行。此时此刻,看见有人骑着毛驴赶路,自然感到新奇与怪异。
    我转身继续前行,拉杆箱滚动的轰隆声也继续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凌晨,拉杆箱的轰隆声与节奏均匀的驴蹄声交织在一起,不知会对马路两侧正在熟睡的人们造成怎样的惊扰。这怪异的声响,会不会渗入他们的恶梦之中,成为构成梦境情节的元素或组成部分呢?驴蹄声越来越近,响声也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在我身旁响起来。哦,他们追上我了,看来还要超越我。我本能地转过脸去,就在这个时候,眼前呈现出一幅令人极其恐怖的景象:明亮而清冷的灯光下,一头灰褐色小毛驴驮着一前一后两个人。骑在前面的是一个只有下半身、没有上半身的“半截子”维族男人。他那两条穿着维族男式“买赛”软靴的腿,犹如两条假肢,垂吊在驴肚子两侧毫无生气地悠来荡去。在他身后,是一个身着白色睡裙的年轻女子。一头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胸前。从她脚上那双维族女式“买赛”软靴可以看出,她也是维族人。当我的视线从那“半截子”维族男人身上移开之后,恰好与她发生了对视。在浓密而乌亮的披肩长发的遮蔽下,那是一张异常可怖的脸。只见她用一只手捋了一把胸前的长发,然后向后一拨,随之轻轻地摆了一下头,便把那绺头发甩到了身后。接着,她又用她那纤秀的兰花指轻轻捋了一下额前的乱发,一张令人恐怖的脸便暴露出来:除了一张咧着红艳艳的嘴唇向我狞笑的嘴巴以外,嘴巴以上的面部没有鼻子,没有眼睛,全是光溜溜的一片,酷似一个圆溜溜的大土豆,又似一个黄色光皮的哈密瓜。极度的恐惧之下,我并没有大声惊叫,也没丢下拉杆箱撒腿就跑。我立刻意识到我是警察,一个历经多次凶险考验的刑事警察。我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然而手枪不在。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非执行特殊任务,平时刑警是不佩枪的。面对异象,我心里十分明白,眼前的经历,与刑警执行任务所经历的凶险是不同的。人世间再凶恶的坏人也是人,而这异界非人的东西并非用对付坏人的办法所能对付得了的。冷静出智慧,这是刑侦课上老师在讲到处理突发情况时经常强调的一句话。我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在冷静状态下努力寻求对策。突然间,我想起了小时候王奶奶讲过的鬼故事,隐约记得王奶奶曾经叮嘱,如果遇到鬼了,千万不能跑,要对着鬼吐三口唾沫,然后原地不动用右脚跺三下。王奶奶的法术果然灵验。当我的右脚跺完第三下时,那头毛驴和骑在毛驴上的一男一女,瞬间应声坍塌,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怪叫,涣散成了一堆白森森的羊骨和羊毛。事至此刻,我总算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感觉内衣已被汗水浸透。我脱掉外套搭在拉杆箱的拉杆上,拖着拉杆箱,正要准备继续前行,就在这时,前方驶来一辆出租车。当出租车行至我身旁时,戛然刹车停了下来。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问道:“去哪里?请上车吧!”
    我正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见有出租车来了,急忙答应道:“好的,好的!”
    出租车调转车头,然后又停下来。司机迅速下了车,搬起我的行李放入了出租车的后备箱。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不难看出,他是个动作敏捷、理事干练的人。我打开后车门,左腿一跨便上了车。
    “到哪里?”司机问道。
    “民族路,怡园公寓。”
    出租车启动了,颇带几分寒意的夜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我急忙把车窗的玻璃升了起来。
    “刚从北京过来吧!”司机用推测的口吻问道。
    “是的。您怎么知道?”一丝疑问在心头闪过。
    司机笑了笑说道:“我当然知道。”
    “您这跑的是夜班还是白班?”我问道。
    “夜班。”
    “什么时候交给白班?
    “不交班,就我一个人跑单。”
    “跑单?那您怎么跑夜晚不跑白天?白天比夜晚的客源多啊!”
    “我不能跑白天。天亮之前我必须回去。我害怕阳光。”
    “昼伏夜出,您莫不是属大灰狼的吧!”话一出口我便笑了起来,但又感到有些失礼,急忙止住了笑声。
    “我比大灰狼更可怕。姑娘,说出来我怕你被吓着。”
    “说吧,我不怕。我是警察,是刑警!”
    “那我说啊!” 司机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开出租车已经快二十年了。五年前的一次跑长途,在路上出了车祸。自那以后,我就离开了人世……你害不害怕,要不要我说下去?”
    “我不害怕,您继续说。”
    “我走了以后,撇下了与我同岁的妻子、十来岁的女儿和六十多岁的母亲。我离世之前,女儿在上小学,妻子在一家超市当导购员。母亲原在一家纺织厂工作,后来纺织厂倒闭了,母亲失去了工作,加上身体不好,失业后一直在家赋闲。一家四口人依靠妻子和我的收入维持生活,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富裕,但总的来说还算过得去。我走了以后,妻子丢不下体弱多病的母亲,不肯改嫁,执意要陪伴和伺候老人。对此,我非常感动!”
    “您妻子真是个好人。有这样的好妻子,您就是死了也该瞑目了!”
    “不行啊,我死不瞑目啊!”他似乎有些伤感。
    “是啊,好好的一家人,在一起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发生了变故。现在阴阳两隔,咫尺天涯,怎能不让人牵挂呢!”
    他的不幸深深地触动了我。我试图安慰他,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走了以后,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妻子在超市里打工,收入低得可怜。母亲疾病缠身,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光医疗费就负担不起啊。女儿马上要读高中、上大学,这也需要一笔钱。远的不说,仅眼前这几项,就把妻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见她整天愁眉不展,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在那边医疗、教育、住房、养老都有保障,应该说是衣食无忧,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妻子经受折磨。我就把家里的困难说给那边的领导听,那边的领导很善良,也很同情我家的不幸,于是就减少我在那边的工作时间,让我在这边跑出租车补贴家用。我现在占用的是那边的工作时间。白天虽然客源多,但我不能白天跑出租车。白天太阳光太强烈,刺得我眼睛疼,皮肤疼,浑身的骨头疼。”
    他实在是不容易,除了忙于那边的工作,还要顾及这边的家。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说道“哦,原来是这样!您看这样行不行:您一心一意地在那边工作,争取多挣些钱,然后把那边的钱兑换成这边的钱补贴家用。这样免得您牵挂两边,也不至于这样辛苦。”
    “你说的方法我试过了。我拿着那边的钱到中国银行去兑换人民币,银行的人说他们不经营这种币种,也没有可依据的汇率,无法兑换。后来,我又换了一家中国银行,这家银行的工作人员说我拿的是冥币,是故意到银行捣乱的,让保安把我打出来了。”
    “咳!也是的,真是没办法。”我感觉很无奈,也感觉自己很无能,无法帮助他 。
    “怡园公寓到了,小姑娘。我把你送进去吧!”
    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小区的大门,便说道:“不用送进去,我没多远了。天快亮了,您还是赶紧回吧!多少钱?”
    “四十块钱。”
    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他,说:“不用找了,就算我给您的小费吧!”
    “不行不行……我是按表计费,不少收,也不会多收。我们那边可讲诚信了,没有欺诈,没有谎言,没有强取豪夺……”说着,他找给我六十块钱。
    我心怀崇敬,接过了他找回的六十块钱。当我手里握着这六十块钱的时候,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我似乎想到了很多很多……
    他见我沉思的样子,便打趣地说道:
“放心吧,我的钱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不是假币,也不是冥币。”说着,他已打开后备箱,把我的行李搬出来平稳地放在了地上,然后向我说了一声“再见”,便上了车。
    我向他招了招手,向他道别:“谢谢您,再见!”
    我目送他和他的出租车,消失在黎明前街灯清冷的灯光里。
    (因版面所限,后续见《凌晨归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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