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迷糊儿

无个性,不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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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接到高中时的王姓同学打来的电话,邀我晚上到“人间至味”酒店参加同学聚餐会。
    傍晚时分来到酒店,正遇王同学在酒店大门口迎接。这时候,一位衣着和举止颇为得体、满脸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女人走过来与王同学打招呼:
    “王先生好!欢迎先生光临!”
    无疑,这女人是这家酒店的老板。看得出,女老板与王同学很熟。王同学大概经常莅临这家酒店。
    过了一会儿,客人差不多到齐了。女老板又过来与王同学寒暄。在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女老板问了一句:“咦?今天夫人怎么没过来?!
    未等王同学回话,我一拍桌子,“嚯”地一声站起来,指着女老板怒吼道:“姑奶奶就是他老婆。你说,那臭.婊.子是谁?!”
    女老板先是一愣,接着是满脸窘相。
    她强忍着难堪,依然笑容满面,说道:“实在对不起!我,我认错人了……”说着,匆匆退出了雅间。
    雅间里一阵爆笑。王同学一脸尴尬。静默片刻之后,王同学对我说:“毕业这么多年了,古丽还是那脾气。不过,我不明白,你干嘛跟酒店老板开这样的玩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我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说道,“等着瞧吧,这顿饭我做东了!”
    宴毕。王同学去吧台结账,女老板至真至诚地说道:“实在对不起啊,王先生!真不知道您以前带的是女朋友。回去跟嫂子好好解释一下,就说我认错人了。这顿饭算我请客了。”

    2019年10月4日于初稿古石城
       (上接《粉红色的云朵(一)》)
       邢顺子是一个外表粗犷内心细腻柔软的男人。自从他与连长和指导员的那次交谈之后,他在表面上接受意见服从命令,可是在他的心里仍然放不下那个他所钟爱的怀着他的孩子的女人。他感觉在他与那女人之间存在着一堵无形的隔墙,只要这堵隔墙存在,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翻越的。那么这堵隔墙究竟是什么呢?是连长和指导员吗?邢顺子在炎炎烈日下趴在战壕里的时候就一直在沉思着这个问题。就在一段夜色沉沉虫鸣螽跃的时光里,当他躺在鼾声如雷的战友身旁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突然悟出了那道隔墙的确切所在。顿然间,邢顺子感到自己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世事道理。当他在执行任务之余帮助当地老乡他担水劈柴打扫院落的时候,便从老乡手里买得了一套当地男人的衣装。又是一个战友鼾声如雷的夜晚,邢顺子将自己黄绿色的军装叠折得整整齐齐放置在了他的铺位上,又写了一张字条用军帽压在军装上,然后穿着那套当地男人的衣装悄然离开了那条平坦而宽敞的大土炕。深蓝色的天幕上,镶嵌着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它们酷似一双双眼睛正在俯瞰着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邢顺子仰望天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感觉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时刻,或许从此之后他的人生状态将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幢战友们还在里面酣睡的茅草屋,随即匆匆消失在夜幕遮蔽下的茫茫山野里……
    邢顺子的突然失踪引起了连长和指导员的震怒,立刻派人兵分多路四处追寻他的踪迹。女人娘家自然是首先需要查寻的地方然而没有结果,随后又搜寻了全村和邻近的几个村庄。眼看两天时间过去了,正在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指导员突然想起了邢顺子曾经说起过的那幢河边小茅屋。就在当天那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战友们从那幢小茅屋里将他押回连部之后,连长立刻关了他的禁闭。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在全连官兵大会上痛哭流涕地作了多次检讨,他的战友们纷纷发言,帮助他挖找根源分析危害指明出路。经过几番折腾,这个曾在枪林弹雨中毫无惧色的强悍男人终于败下阵来,他央求组织给予他改过从新的机会。连长说,作为逃兵他应该被枪毙,可是念及他平时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宣布给予他记过处分,戴罪立功以观后效。邢顺子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在战场上再立战功以雪洗所蒙耻辱。
    前方战事吃紧,主力部队陷入重围。邢顺子所在的部队奉命开赴前线参战,从外部突破敌军的包围圈 ,接应被围的主力部队突围。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敌方以静制动,用坦克组成了一道钢铁屏障,大炮和机关枪不停地射击,接应部队无法靠近。上级命令,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炸毁敌军的坦克。邢顺子临危请命,他紧握爆破筒,利用沟壑凸丘,时而屈身奔跑,时而匍匐爬行,时而滚移,时而跃进,好不容易躲过了敌军的密集射击,终于进入了敌军射击的死角区。正当他刚刚跃起想要登上敌军坦克的时候,忽然飞来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腹股沟处,他感到脚下一沉便瘫软地倒下了。伸手摸去血糊糊一片,他意识到自己受伤了,可他看见坦克的射击孔里依然密集地向外吐着火舌,他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奋力一跃而起爬上了敌军的坦克,在拉动了拉火绳之后,将一根尾部冒着滚滚浓烟的爆破筒插入了敌人坦克的射击孔。随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他从坦克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当邢顺子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后方医院的病床上。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从窗外投射进来的粉红色的霞光。就在这时,他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袭粉红色的裙子,那裙子模糊不清,宛如一团粉红色的云雾。护士见他苏醒过来格外惊喜,在询问了一番他对伤痛的感觉之后告诉他,由于失血过多他昏迷了几天。他在昏迷的期间,嘴里不停地念叨:“云,那片云,粉红色的云……”听完护士的一番话他才醒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爆破敌军坦克的时候受了伤。护士接下来说他的伤势不大要紧,只是……护士的话没说完就将话锋一转,宽慰他不要担心,要积极配合治疗,安心养伤。邢顺子并没在意护士说话时语态的变化,他自信这点小伤不会对他健壮的身体造成多大伤害。
    大约半个月以后,邢顺子伤愈出院,当他归队回到战友们身边的时候,从战友们口中得知,就在那场战斗中连长和指导员都牺牲了。同一天,上级传达了全面停战的命令。这两个一悲一喜的消息,并没引起邢顺子情感上的多大波动,或许经过战争的洗礼,邢顺子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对于世间的悲与喜,早已淡然处之,波澜不惊了。唯一让他牵挂在心的只有那个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部队就要回国了,他向上级提出请求,要去那个小山村见那女人最后一面,可是上级拒绝了他的请求,无奈之下让只好作罢。经过一段时间的集结修整之后,邢顺子便随着大部队踏上了回国的旅程。
    回国之后,部队经过大规模整编,实施兵员分流,邢顺子因身负伤残,被复员回到了原籍白河镇。当地民政局将他安置在县邮政局当邮递员。他时常冒着酷暑严寒背负着邮包徒步十多公里送递邮件,这个从枪林弹雨中闯荡过来的男人并没感到工作有多么艰辛,只是每当夜晚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女人。他曾给她写过几封信,也曾多次试图通过当地民政机关与她取得联系,可最后结果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了回音。在一次次失望和万般无奈之后,他接纳了一个经别人介绍而认识的女人。可就在那个新婚的晚上,他才发现自己早已在那场战争中丧失了做男人的能力。面对尴尬,他无力回应妻子的不满。久婚不孕,自然会引起街坊邻居和同事们的议论,“邢顺子的小鸟是不是让子弹给打掉啦?”“唉!不幸的人啊,要绝后喽……”从此,他的精神状态发生了逆转,整日里紧锁眉头借酒消愁,一天天地在酒精的麻醉中度过时日。他自制了一把土铳,凭借在战场上练就的一手好枪法,一遇闲暇,便带领他家的那条大黄狗在山地林间消磨他内心的烦闷。有一次他打猎归来,遇到了对门的王大婶,王大婶见他手里拿着土铳,就对他说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话:“顺子啊!别光顾着到外面打猎了,自家的门也要看好啊。”邢顺子并没领悟王大婶话里的隐意,随即淡然一笑道:“这年月,哪里有贼啊!”可是,就在后来不久的一天,当令他尴尬不堪的那一幕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突然彻悟到前不久打猎归来时王大婶对他说的那番话的真正含义。邢顺子到外地出差,比原计划返回的时间提前两天返回了,而且公交车出了故障在半路上抛了锚,本该傍晚就可到家却延误到了深夜。那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白河镇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邢顺子下了公交车本想在街边的小店安抚一下饥饿的肠胃,他已经两顿粒米未进了,可是街面上的店铺早就打了烊,此时,店主们或许正在以呼噜噜的鼾声消解着白天打理生意的疲惫。无奈之中,他径直朝着自家的大门走去。在如水的月光下,他家的门楼将大门吞没在黑暗中,犹如一张幽深莫测的大嘴,仿佛将有一段怪异的故事会从这张大嘴里吐露出来。邢顺子在门楼下的阴影里拈起门环敲击大门,敲了一阵没有动静,他便唤起了妻子的名字。又过了一阵之后,妻子终于开门了。
    “不是说要去五天吗,怎么去了三天就回来了?”妻子的话语里似乎隐含着某种责怪,好像他不该提前回来。
    “是啊,手续没办齐,回来办齐了再去……”邢顺子并没觉察出什么异常,他一边回应妻子的问话,一边转身关上了大门并把门闩插好。
    当他跟随妻子来到房间的时候,他在床边的地面上发现了一团灰糊糊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只男人的袜子,而这只袜子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急中生智,迅即转身跑向了大门。大门是关着的,可是门闩却是开着的。门闩只能从里面插死,出去的人是无法插上门闩的。他一下子明白了。回到房间,他没有对妻子大发雷霆,更没有对妻子大打出手,而是心平气和地追问那只陌生的袜子是如何跑到家里来的。妻子心里有愧,在他的一再追问下终于说出了实情,那男人是东街的徐二虎。妻子跪在地上哭泣着向他求饶,保证今后不会再与徐二虎来往了。妻子的哀求让邢顺子不禁自责起来,谁让他是个不中用的男人呢!后来他多次劝说妻子与他离婚,去嫁一个真正的男人,可被妻子拒绝了。在邢顺子看来,男人的死穴大概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男人不具备做男人的根本,另一件事是妻子移情别恋背叛自己,而在这紧密相关的两件事中,后者似乎更让人难以接受。在一次与他人的争吵中,对方讥讽他说当兵戴绿帽子还没戴够,复员到地方还要继续戴绿帽子。盛怒之下,邢顺子将那人打成了重伤。幸亏他曾是纵横沙场屡立战功并且身负伤残的复员军人,否则,他将难以逃脱法律的惩罚。
    尽管邢顺子会受到当地政府的某些优待,可是发自内心的自责和苦闷依然在酒精的浇灌下继续不断疯长。在极度的失落和寂寞中,他渴望得到情感上的理解和补偿,渴望有一种情感上的替代品来充实他内心世界的空虚和苍白。每逢他打猎归来,总会有些收获,他便将街坊邻居和同事召集在一起共享他的狩猎成果,在猜拳行令推杯换盏中消解那驱之不散的烦恼。夏季近午的骄阳酷似一团炽烈的火焰,肆无忌惮地向大地倾泻着热量。他与那条大黄狗满载猎物乘兴而归,极度的干渴让他急匆匆地直奔厨房里的那口大水缸,匆忙中将那把枪机押着发火纸炮的土铳随手靠在了敞开着的正厅房门的门扇上,随后吩咐妻子去喊本家侄子和小舅子过来吃饭,然后去菜市场买点蔬菜。本家侄子和小舅子很快就过来了,邢顺子便把一只肥硕的野山羊倒挂在院内那棵浓荫如伞的大槐树下,在小舅子和本家侄子的协助下,用小刀剥去那张爽滑如缎的赭褐色的毛皮。就在这个时候,家中的那条大黄狗正由正厅跨过门槛走向院子里。大黄狗在跨过门槛的一刹那将那把靠在门扇上的土铳碰倒了,土铳铳杆的前段落在了门槛上,只听“砰”地一声响,土铳的管口处喷吐出了一团烟火,此时,恰逢妻子从菜市场买菜归来正要进入正厅房,从铳管射出的密密麻麻的铁砂倾泻在了她的身上。妻子顿然倒地,浑身血糊糊一片。正在拾掇野山羊的三个男人见势不妙,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路跑过来扶救。本家侄子忙从家中骑来一辆三轮车,三个男人飞快地将妻子送往县城一家最知名的医院。可是由于伤势过重,在经过了一番全力抢救之后,妻子还是离他而去了。
    妻子离去的那一年,邢顺子只有三十八岁。妻子的离去,瞬间改变了邢顺子的生活状态,使他原本就很孤独的生活更加孤独了。似在冥冥之中他悟出一个道理,像他这种空有其名的男人,只能这样在孤独中了此一生了。在后来几十年的光景里,他曾多次想过要出家为僧,皈依佛门,可是他的堂兄苦口婆心地一再劝阻,才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堂兄临终前曾嘱咐儿子,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世事如何而变化,都要全力扶助本家堂叔。本家侄子心地善良,平日里对他没少照料,虽在名义上没有过继给他当儿子,但在实际上却比亲生儿子还要体贴,就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是本家侄子守候在他身边,陪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
    老邢走了。当时在他身边的除了本家侄子,还有他的几个朋友。朋友们说,老邢走得还算平和安详,没有出现什么惨不忍睹的痛苦表情。至于老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会呈现出那种令人费解的异象,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据这县城里最为知名的一家医院的医生解释说,那是生命本能最后的反弹。而老邢的邻居们则有另一种说法,他们认为,老邢在生命最后一刻的那一搏,是他积蓄了几十年的能量的瞬间释放。还有人说,就在老邢咽气的那一刻,他们看到有一片粉红色的云朵从老邢家的院落里冉冉升起,在屋顶上空漂浮了片刻,然后向着东方飘然而去……

    2017年2月19日初稿于古石城
    (上接《凌晨归来(一)》)
    我拖起拉杆箱进入了小区的大门。进入大门后迎面是一座假山瀑水。绕过假山瀑水向右行,便是通往我家的路。当我沿着这条路行至第八栋门前的岔路口时,突然从路旁的一座西式凉亭里闪出一个老人的身影。待身影走近了,借助于路灯的灯光,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很久没见的老街坊王奶奶。王奶奶穿戴一新,打扮得庄重得体,微笑着主动跟我搭讪,说道:“早啊!”
    “您早,王奶奶!”我回应道。
    “知道你要从北京回来,特意在这里等你。”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玉手镯递到我的面前,并解释说,“我欠你奶奶二百块钱,我的钱她花不成,就用这只手镯作为抵偿吧!”
    借着灯光,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只用上好的和田玉做成的手镯。我赶忙推脱道:“这手镯太贵重了,远不止二百块钱啊,您还是留着自己戴吧!”
    “我那边现在不兴戴这个,留在手上也没用。我们两家是多年的老邻居、老街坊。把这手镯留给你奶奶,也算留个纪念吧!”
    “这……恐怕不合适吧!要还,还是您老亲自还给她才是。”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快回家吧,昨天你奶奶还在念叨你,说你到北京出差一个礼拜了还没回来。家里人都在盼着你早点回家呢!”说着,硬把手镯塞到了我的手上。
    无奈之下,我只好接收了王奶奶递给我的手镯。奇怪的是,手镯握在手里的感觉与以往不同,除了异常冰冷之外,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异的感觉。
    我从手包里掏出一只北京景泰蓝手镯,作为回赠送给了王奶奶。王奶奶欣然接过手镯,捧在手里仔细地端详、摩挲着,仿佛得了一件无价之宝。我告别了王奶奶,匆匆忙忙往家里赶。我也很想及早见到我的爷爷和奶奶。
    回到家里,爷爷奶奶已经起床了,正在我家宽敞的晒台上打太极拳。见我回来了,急忙停下太极拳。爷爷说:“一去就是一个礼拜,我估计着今天是要回来的,果然回来了。”
    “别老说那些没用的话了,”奶奶抱怨爷爷,然后又吩咐爷爷道,“孩子在火车上吃不好睡不好。你去准备早餐,我去准备洗澡水。让孩子洗个澡,吃了早餐美美地睡上一觉。”
    “我不困,也不饿,等会儿我自己来弄,”说着,我从手包里取出那只和田玉手镯,对奶奶说:“刚才在王奶奶家楼下遇到了王奶奶,她说欠您二百块钱,让我把这只手镯交给您,说是用来抵偿那二百块钱的。”
    “什么,什么?你说谁?!”奶奶惊讶地问道。
    “王奶奶,就是我们家以前的老邻居王奶奶呀!”
    “你莫不是看花了眼吧!”
    “不可能。刚才我在她家楼下那个小凉亭旁边遇到她,见她穿戴整齐,打扮得干净利落。我跟她说了好大一会儿话,还送给她一只景泰蓝手镯呢!”
    我把那只和田玉手镯递给奶奶。奶奶正欲伸手去接,可很快又把手缩了回去。
    “王奶奶大前天早上去世了,昨天才把丧事办完。”爷爷说。
    “天哪!看来我是真的遇上鬼了。”
接着,我把凌晨在路上的经历向爷爷奶奶叙述了一遍。
    奶奶说:“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一个人竟敢走夜路。万一出点什么事那可不得了!”
    我问奶奶道:“王奶奶欠您二百块钱,这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确有其事。不过,这事我早就忘记了。今天提起来,我才想起来。”
    爷爷说:“鬼也同人一样,分为两种,一种是善鬼,一种是恶鬼。善鬼行善,恶鬼作恶。”
    在我和爷爷的开导劝说下,奶奶终于接受了王奶奶的那只玉手镯。

    2018年10月12日初稿于古石城
 【短篇小说】凌晨归来(一)

        动车到达乌鲁木齐的时间正是凌晨五点钟。走出车厢,顿感一阵凉意迎面袭来,不由地打了一个冷噤。我急忙停下脚步,从行李箱里取出外套穿在了身上。新疆的天气酷似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七天前,从这里启程前往北京出差,也是凌晨大约这个时间,可那天登车穿的却是短袖T恤衫。没想到,短短七天时间,气候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走出出站口,除了几个同行的乘客之外,站前广场上空空荡荡,几乎看不见人。往日里聚集在出站口附近接站的人、行李搬运工、为酒店拉客的大妈们,今天都一反常态地没有出现。空旷的广场上,偶有一些上下车的乘客匆匆走过,在一阵拉杆箱滚动摩擦地面发出的“隆隆”之声响过以后,一切又都归于了平静。往日夜间站前广场上的喧闹,不知什么原因,今天遽然遁隐得无影无踪了。
    抬头举目,北疆凌晨的夜空依旧湛蓝,大大小小的星辰,闪烁着淡淡的光辉,随意地散布于寥廓的苍穹之上,呈现出一簇簇大小不一、疏密不均的群落。凝视夜空,越发感到宇宙的深邃与神秘。“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夜空的景象,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王奶奶教我的童谣。王奶奶是个和蔼可亲、为人慷慨的汉族老人,曾经与我家比邻而居,后来因为拆迁,拆掉了平房,搬进了楼房,比邻多年的老街坊不得不分开。搬进楼房以后,王奶奶家住八栋,我家住十六栋,见面的机会渐渐地少了。 
    咳!现代化的进程,正在悄然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也在默默地影响着人们之间的情感……
    环顾周围,几个同行的乘客早已不知去向。抬手看表,时间恰是五点半。这个时点,距离公交车首发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很显然,搭乘公交车回家是不可能了。
    走近出租车站,停车场上一片空旷,竟然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环视广场一周,也未看见一辆出租车。又等了十多分钟,还是没有出租车出现。诺大一座城市,诺大的交通枢纽,怎会没有出租车呢?真是奇怪!无奈之下,我决定暂且步行,边走边等,兴许在半路上能够遇到出租车。
    黎明前的城市,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闪烁着荧光的街灯,将清冷的灯辉泼洒在柏油马路上,经路面反弹,仿佛泛起了一层朦胧的淡紫色的氤氲。俯首看路面,一个怪异的黑色身影,蠕动着变了形的身躯在我的左前方爬行。它仿佛是我的引领者,而我则步它的后尘,是它的追随者。这诡异的影子来自何方?后来发现,它的双脚与我的双脚紧紧地重叠在一起……
    拉杆箱滚压路面所发出的“轰隆隆”的声响,宛如远方滚动的闷雷,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尤为瘆人。我试图将拉杆箱扛在肩上,但我力不能及。无意间我注意到,马路旁一幢幢高层住宅楼,在湛蓝色天幕的映衬下,气势恢宏的黑色剪影仿佛要倾倒下来,令人震撼,令人压抑。黑暗中,偶有几方窗户发出淡黄色的光亮,那是有人夜起吧?抑或有人突发梦游症,打开厨房的照明灯,把一泡尿“叮叮当当”撒在了料理台的水池里。更有可能,就在那一家,正在发生一起凶杀案,一把锐利的尖刀正在刺入她的胸膛,顿时鲜血喷射出来,洒在了地板上,迸溅到了帷帘上。床上熟睡的宠物猫受到了惊吓,它迅疾窜到阳台上,面向茫茫夜空,昂首引吭,发出撕心裂肺般嚎叫,凄厉而惨烈,令人毛骨悚然……
“得,得,得,得……”耳畔隐约响起了富有节律的声音,仿佛是一种带有空腔的器物正在敲击着路面。为了听得更加真切,我停下脚步,拉杆箱滚动的隆隆声响戛然而止。听得出,这富有节律的声响来自于身后。转身回头,看见大约四五十米的地方,在清冷的灯辉下,一头驮着人的小毛驴正在向我缓缓走来。随着小毛驴行走的步履节奏,驴蹄子敲击着柏油路面,不断地发出节奏均匀的声响。见此情景,我心中不由顿生疑窦:如今在这现代化的都市里,地铁、轻轨、公交车四通八达,出租车、私家车、电动车机动灵活,可以通达城区内的任何角落,谁还会采用毛驴这种原始的代步工具呢?大约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在市郊小镇达阪城,我见到过有人骑着毛驴去远行。自那以后,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见过有人骑乘毛驴去出行。此时此刻,看见有人骑着毛驴赶路,自然感到新奇与怪异。
    我转身继续前行,拉杆箱滚动的轰隆声也继续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凌晨,拉杆箱的轰隆声与节奏均匀的驴蹄声交织在一起,不知会对马路两侧正在熟睡的人们造成怎样的惊扰。这怪异的声响,会不会渗入他们的恶梦之中,成为构成梦境情节的元素或组成部分呢?驴蹄声越来越近,响声也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在我身旁响起来。哦,他们追上我了,看来还要超越我。我本能地转过脸去,就在这个时候,眼前呈现出一幅令人极其恐怖的景象:明亮而清冷的灯光下,一头灰褐色小毛驴驮着一前一后两个人。骑在前面的是一个只有下半身、没有上半身的“半截子”维族男人。他那两条穿着维族男式“买赛”软靴的腿,犹如两条假肢,垂吊在驴肚子两侧毫无生气地悠来荡去。在他身后,是一个身着白色睡裙的年轻女子。一头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胸前。从她脚上那双维族女式“买赛”软靴可以看出,她也是维族人。当我的视线从那“半截子”维族男人身上移开之后,恰好与她发生了对视。在浓密而乌亮的披肩长发的遮蔽下,那是一张异常可怖的脸。只见她用一只手捋了一把胸前的长发,然后向后一拨,随之轻轻地摆了一下头,便把那绺头发甩到了身后。接着,她又用她那纤秀的兰花指轻轻捋了一下额前的乱发,一张令人恐怖的脸便暴露出来:除了一张咧着红艳艳的嘴唇向我狞笑的嘴巴以外,嘴巴以上的面部没有鼻子,没有眼睛,全是光溜溜的一片,酷似一个圆溜溜的大土豆,又似一个黄色光皮的哈密瓜。极度的恐惧之下,我并没有大声惊叫,也没丢下拉杆箱撒腿就跑。我立刻意识到我是警察,一个历经多次凶险考验的刑事警察。我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然而手枪不在。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非执行特殊任务,平时刑警是不佩枪的。面对异象,我心里十分明白,眼前的经历,与刑警执行任务所经历的凶险是不同的。人世间再凶恶的坏人也是人,而这异界非人的东西并非用对付坏人的办法所能对付得了的。冷静出智慧,这是刑侦课上老师在讲到处理突发情况时经常强调的一句话。我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在冷静状态下努力寻求对策。突然间,我想起了小时候王奶奶讲过的鬼故事,隐约记得王奶奶曾经叮嘱,如果遇到鬼了,千万不能跑,要对着鬼吐三口唾沫,然后原地不动用右脚跺三下。王奶奶的法术果然灵验。当我的右脚跺完第三下时,那头毛驴和骑在毛驴上的一男一女,瞬间应声坍塌,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怪叫,涣散成了一堆白森森的羊骨和羊毛。事至此刻,我总算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感觉内衣已被汗水浸透。我脱掉外套搭在拉杆箱的拉杆上,拖着拉杆箱,正要准备继续前行,就在这时,前方驶来一辆出租车。当出租车行至我身旁时,戛然刹车停了下来。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问道:“去哪里?请上车吧!”
    我正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见有出租车来了,急忙答应道:“好的,好的!”
    出租车调转车头,然后又停下来。司机迅速下了车,搬起我的行李放入了出租车的后备箱。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不难看出,他是个动作敏捷、理事干练的人。我打开后车门,左腿一跨便上了车。
    “到哪里?”司机问道。
    “民族路,怡园公寓。”
    出租车启动了,颇带几分寒意的夜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我急忙把车窗的玻璃升了起来。
    “刚从北京过来吧!”司机用推测的口吻问道。
    “是的。您怎么知道?”一丝疑问在心头闪过。
    司机笑了笑说道:“我当然知道。”
    “您这跑的是夜班还是白班?”我问道。
    “夜班。”
    “什么时候交给白班?
    “不交班,就我一个人跑单。”
    “跑单?那您怎么跑夜晚不跑白天?白天比夜晚的客源多啊!”
    “我不能跑白天。天亮之前我必须回去。我害怕阳光。”
    “昼伏夜出,您莫不是属大灰狼的吧!”话一出口我便笑了起来,但又感到有些失礼,急忙止住了笑声。
    “我比大灰狼更可怕。姑娘,说出来我怕你被吓着。”
    “说吧,我不怕。我是警察,是刑警!”
    “那我说啊!” 司机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开出租车已经快二十年了。五年前的一次跑长途,在路上出了车祸。自那以后,我就离开了人世……你害不害怕,要不要我说下去?”
    “我不害怕,您继续说。”
    “我走了以后,撇下了与我同岁的妻子、十来岁的女儿和六十多岁的母亲。我离世之前,女儿在上小学,妻子在一家超市当导购员。母亲原在一家纺织厂工作,后来纺织厂倒闭了,母亲失去了工作,加上身体不好,失业后一直在家赋闲。一家四口人依靠妻子和我的收入维持生活,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富裕,但总的来说还算过得去。我走了以后,妻子丢不下体弱多病的母亲,不肯改嫁,执意要陪伴和伺候老人。对此,我非常感动!”
    “您妻子真是个好人。有这样的好妻子,您就是死了也该瞑目了!”
    “不行啊,我死不瞑目啊!”他似乎有些伤感。
    “是啊,好好的一家人,在一起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发生了变故。现在阴阳两隔,咫尺天涯,怎能不让人牵挂呢!”
    他的不幸深深地触动了我。我试图安慰他,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走了以后,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妻子在超市里打工,收入低得可怜。母亲疾病缠身,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光医疗费就负担不起啊。女儿马上要读高中、上大学,这也需要一笔钱。远的不说,仅眼前这几项,就把妻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见她整天愁眉不展,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在那边医疗、教育、住房、养老都有保障,应该说是衣食无忧,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妻子经受折磨。我就把家里的困难说给那边的领导听,那边的领导很善良,也很同情我家的不幸,于是就减少我在那边的工作时间,让我在这边跑出租车补贴家用。我现在占用的是那边的工作时间。白天虽然客源多,但我不能白天跑出租车。白天太阳光太强烈,刺得我眼睛疼,皮肤疼,浑身的骨头疼。”
    他实在是不容易,除了忙于那边的工作,还要顾及这边的家。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说道“哦,原来是这样!您看这样行不行:您一心一意地在那边工作,争取多挣些钱,然后把那边的钱兑换成这边的钱补贴家用。这样免得您牵挂两边,也不至于这样辛苦。”
    “你说的方法我试过了。我拿着那边的钱到中国银行去兑换人民币,银行的人说他们不经营这种币种,也没有可依据的汇率,无法兑换。后来,我又换了一家中国银行,这家银行的工作人员说我拿的是冥币,是故意到银行捣乱的,让保安把我打出来了。”
    “咳!也是的,真是没办法。”我感觉很无奈,也感觉自己很无能,无法帮助他 。
    “怡园公寓到了,小姑娘。我把你送进去吧!”
    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小区的大门,便说道:“不用送进去,我没多远了。天快亮了,您还是赶紧回吧!多少钱?”
    “四十块钱。”
    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他,说:“不用找了,就算我给您的小费吧!”
    “不行不行……我是按表计费,不少收,也不会多收。我们那边可讲诚信了,没有欺诈,没有谎言,没有强取豪夺……”说着,他找给我六十块钱。
    我心怀崇敬,接过了他找回的六十块钱。当我手里握着这六十块钱的时候,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我似乎想到了很多很多……
    他见我沉思的样子,便打趣地说道:
“放心吧,我的钱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不是假币,也不是冥币。”说着,他已打开后备箱,把我的行李搬出来平稳地放在了地上,然后向我说了一声“再见”,便上了车。
    我向他招了招手,向他道别:“谢谢您,再见!”
    我目送他和他的出租车,消失在黎明前街灯清冷的灯光里。
    (因版面所限,后续见《凌晨归来(二)》)
    躺在病床上,透过轻薄的纱帘,可见窗外浓郁的绿色。几只不知名的鸟雀飞落在窗前,互相追逐着,嬉闹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种在乡下老屋里早就司空见惯的景致,实在令他感到厌烦。
    自从入院那天起,他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了有些异常。后来几天的境遇,越发使他焦虑不安起来。
    以往犯病住院,住的都是普通病房,一个房间住三四个病人,虽说有卫生间和电视,可怎能与这“高干病房”相比呢?这是一个的小套间,除了可容一人居住的病房和一间小会客室之外,还配有全天供应热水的卫生间和小厨房,里面的电视、冰箱和厨卫洁具一应俱全。城里人管这种病房叫“高干病房”。据说,这“高干病房”还是市卫生局的局长亲自安排的呢!
    咳!医生说还是老毛病,不大要紧,可总感觉不大对劲儿。自从住进来以后,医院的院长每天都来看望一次。主管他的医生是科室的刘主任,除了例行查房之外,刘主任下午还要来病房询问一次病情。除了打点滴和给药以外,护士长和护士每隔一小时来病房观察一次。护士是个年轻女孩儿。他对护士说,小姑娘,有事我会喊你们的,没有必要来得这么勤便。护士说,大爷,您这是特殊护理,我们必须按照规程来做。
    特殊护理!病不严重能特殊护理吗?小护士的话愈加使他惶恐不安。可是,使他更加惶恐不安的是,以往住院没有几个人来看望他,就连平时来往密切的几家亲戚,对他的老毛病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街坊邻居们对他的病更是见惯不惊了。可是,这次就不同了。这次住院居然惊动了乡下老家的村支书、村长,还有乡里的书记、乡长,甚至就连多年没有来往的远房亲戚和老家的乡亲们都来了不少人,又是现金又是礼品,水果和各种营养品堆满了病房……
    人们的热忱和关爱,并没让他感到多少慰藉。来人几乎众口一词,用同样的口吻安慰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舍不得,孩子们都有出息了,干大事,挣大钱,不差你节省那几个……什么意思?不就是说我的病没救了,吃点儿喝点儿等死吗?!
    咳!真是没有享福的命。从乡下搬到城里才几年呐?前年才把乡下的老宅拆了,重新盖了一幢三层小楼。平日里年逾九旬的老母和一个小保姆住在小楼里。他和老伴儿住在城里一百多平米的公寓楼,夏季天气炎热时,偶尔回到乡下避暑住上几天。前几天,市房管局给安排了一套新建的经济适用房,现在正在装修。社区领导为他和老伴儿申请了“低保”。他打算把乡下年迈的老母接到城里来住上一段时间,天热时再和老母一起回到乡下去住……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是没想到突然发病住进了医院……咳!看来,这道坎儿是很难迈过去了。
    重病缠身,深感无助。他想起了远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咳!儿子啊,我知道你在外地做官不容易,成年累月不得闲,一年到头难得回家来看我一次,咳……想到动情处,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儿子啊,儿子啊!儿子……
    唉!唉……爸,爸……想我啦?您看,您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不是回来看您了吗?!
    是儿子久未闻听但却依然熟悉的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忙翻身侧过脸来。一串晶莹的泪珠,淌过他的脸颊,滴落在雪白的枕套上。这雪白的枕套,连同病床上全套雪白的卧具,是今天早上护士长和那年轻的小护士才为他换上的。她们每天早上都要准时来到病房为他更换卧具。这是原来他在普通病房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儿子的骤然出现,使他禁不住伤感起来。他急切地抓住儿子的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口。儿子啊,爹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你了……话未说完,他便哽咽住了。
    爸,瞧您说的,这怎么可能呢?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您病愈出院以后,我还打算安排您和母亲到世界各地转一转呢……您必须得活过一百二十岁……
    我也是这样想啊,可是身不由己啊!儿子啊,你说实话,我到底还有多少日子?
    爸,您说啥呢!儿子俯下身轻声对他说,院长都说了,您身体无大碍,再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儿子啊,你一定在瞒着我。这次住院那么多人来看我,你那么忙都回来了,我一定是活不了几天了!
    儿子俯身贴近他耳边小声对他说,爸,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已经调回本地主持工作了!
    他目光凝滞了片刻,然后突然闪烁出兴奋的光芒。噢!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凝蹙了多日的愁眉顿时舒展开来。
    他感觉身上的病痛已经好了一大半……

    2018年8月2日初稿于古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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