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粉红色的云朵(二)

2019-09-28   发表于 文学   阅读 5192   回复 6
       (上接《粉红色的云朵(一)》)
       邢顺子是一个外表粗犷内心细腻柔软的男人。自从他与连长和指导员的那次交谈之后,他在表面上接受意见服从命令,可是在他的心里仍然放不下那个他所钟爱的怀着他的孩子的女人。他感觉在他与那女人之间存在着一堵无形的隔墙,只要这堵隔墙存在,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翻越的。那么这堵隔墙究竟是什么呢?是连长和指导员吗?邢顺子在炎炎烈日下趴在战壕里的时候就一直在沉思着这个问题。就在一段夜色沉沉虫鸣螽跃的时光里,当他躺在鼾声如雷的战友身旁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突然悟出了那道隔墙的确切所在。顿然间,邢顺子感到自己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世事道理。当他在执行任务之余帮助当地老乡他担水劈柴打扫院落的时候,便从老乡手里买得了一套当地男人的衣装。又是一个战友鼾声如雷的夜晚,邢顺子将自己黄绿色的军装叠折得整整齐齐放置在了他的铺位上,又写了一张字条用军帽压在军装上,然后穿着那套当地男人的衣装悄然离开了那条平坦而宽敞的大土炕。深蓝色的天幕上,镶嵌着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它们酷似一双双眼睛正在俯瞰着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邢顺子仰望天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感觉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时刻,或许从此之后他的人生状态将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幢战友们还在里面酣睡的茅草屋,随即匆匆消失在夜幕遮蔽下的茫茫山野里……
    邢顺子的突然失踪引起了连长和指导员的震怒,立刻派人兵分多路四处追寻他的踪迹。女人娘家自然是首先需要查寻的地方然而没有结果,随后又搜寻了全村和邻近的几个村庄。眼看两天时间过去了,正在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指导员突然想起了邢顺子曾经说起过的那幢河边小茅屋。就在当天那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战友们从那幢小茅屋里将他押回连部之后,连长立刻关了他的禁闭。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在全连官兵大会上痛哭流涕地作了多次检讨,他的战友们纷纷发言,帮助他挖找根源分析危害指明出路。经过几番折腾,这个曾在枪林弹雨中毫无惧色的强悍男人终于败下阵来,他央求组织给予他改过从新的机会。连长说,作为逃兵他应该被枪毙,可是念及他平时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宣布给予他记过处分,戴罪立功以观后效。邢顺子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在战场上再立战功以雪洗所蒙耻辱。
    前方战事吃紧,主力部队陷入重围。邢顺子所在的部队奉命开赴前线参战,从外部突破敌军的包围圈 ,接应被围的主力部队突围。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敌方以静制动,用坦克组成了一道钢铁屏障,大炮和机关枪不停地射击,接应部队无法靠近。上级命令,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炸毁敌军的坦克。邢顺子临危请命,他紧握爆破筒,利用沟壑凸丘,时而屈身奔跑,时而匍匐爬行,时而滚移,时而跃进,好不容易躲过了敌军的密集射击,终于进入了敌军射击的死角区。正当他刚刚跃起想要登上敌军坦克的时候,忽然飞来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腹股沟处,他感到脚下一沉便瘫软地倒下了。伸手摸去血糊糊一片,他意识到自己受伤了,可他看见坦克的射击孔里依然密集地向外吐着火舌,他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奋力一跃而起爬上了敌军的坦克,在拉动了拉火绳之后,将一根尾部冒着滚滚浓烟的爆破筒插入了敌人坦克的射击孔。随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他从坦克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当邢顺子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后方医院的病床上。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从窗外投射进来的粉红色的霞光。就在这时,他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袭粉红色的裙子,那裙子模糊不清,宛如一团粉红色的云雾。护士见他苏醒过来格外惊喜,在询问了一番他对伤痛的感觉之后告诉他,由于失血过多他昏迷了几天。他在昏迷的期间,嘴里不停地念叨:“云,那片云,粉红色的云……”听完护士的一番话他才醒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爆破敌军坦克的时候受了伤。护士接下来说他的伤势不大要紧,只是……护士的话没说完就将话锋一转,宽慰他不要担心,要积极配合治疗,安心养伤。邢顺子并没在意护士说话时语态的变化,他自信这点小伤不会对他健壮的身体造成多大伤害。
    大约半个月以后,邢顺子伤愈出院,当他归队回到战友们身边的时候,从战友们口中得知,就在那场战斗中连长和指导员都牺牲了。同一天,上级传达了全面停战的命令。这两个一悲一喜的消息,并没引起邢顺子情感上的多大波动,或许经过战争的洗礼,邢顺子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对于世间的悲与喜,早已淡然处之,波澜不惊了。唯一让他牵挂在心的只有那个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部队就要回国了,他向上级提出请求,要去那个小山村见那女人最后一面,可是上级拒绝了他的请求,无奈之下让只好作罢。经过一段时间的集结修整之后,邢顺子便随着大部队踏上了回国的旅程。
    回国之后,部队经过大规模整编,实施兵员分流,邢顺子因身负伤残,被复员回到了原籍白河镇。当地民政局将他安置在县邮政局当邮递员。他时常冒着酷暑严寒背负着邮包徒步十多公里送递邮件,这个从枪林弹雨中闯荡过来的男人并没感到工作有多么艰辛,只是每当夜晚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女人。他曾给她写过几封信,也曾多次试图通过当地民政机关与她取得联系,可最后结果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了回音。在一次次失望和万般无奈之后,他接纳了一个经别人介绍而认识的女人。可就在那个新婚的晚上,他才发现自己早已在那场战争中丧失了做男人的能力。面对尴尬,他无力回应妻子的不满。久婚不孕,自然会引起街坊邻居和同事们的议论,“邢顺子的小鸟是不是让子弹给打掉啦?”“唉!不幸的人啊,要绝后喽……”从此,他的精神状态发生了逆转,整日里紧锁眉头借酒消愁,一天天地在酒精的麻醉中度过时日。他自制了一把土铳,凭借在战场上练就的一手好枪法,一遇闲暇,便带领他家的那条大黄狗在山地林间消磨他内心的烦闷。有一次他打猎归来,遇到了对门的王大婶,王大婶见他手里拿着土铳,就对他说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话:“顺子啊!别光顾着到外面打猎了,自家的门也要看好啊。”邢顺子并没领悟王大婶话里的隐意,随即淡然一笑道:“这年月,哪里有贼啊!”可是,就在后来不久的一天,当令他尴尬不堪的那一幕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突然彻悟到前不久打猎归来时王大婶对他说的那番话的真正含义。邢顺子到外地出差,比原计划返回的时间提前两天返回了,而且公交车出了故障在半路上抛了锚,本该傍晚就可到家却延误到了深夜。那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白河镇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邢顺子下了公交车本想在街边的小店安抚一下饥饿的肠胃,他已经两顿粒米未进了,可是街面上的店铺早就打了烊,此时,店主们或许正在以呼噜噜的鼾声消解着白天打理生意的疲惫。无奈之中,他径直朝着自家的大门走去。在如水的月光下,他家的门楼将大门吞没在黑暗中,犹如一张幽深莫测的大嘴,仿佛将有一段怪异的故事会从这张大嘴里吐露出来。邢顺子在门楼下的阴影里拈起门环敲击大门,敲了一阵没有动静,他便唤起了妻子的名字。又过了一阵之后,妻子终于开门了。
    “不是说要去五天吗,怎么去了三天就回来了?”妻子的话语里似乎隐含着某种责怪,好像他不该提前回来。
    “是啊,手续没办齐,回来办齐了再去……”邢顺子并没觉察出什么异常,他一边回应妻子的问话,一边转身关上了大门并把门闩插好。
    当他跟随妻子来到房间的时候,他在床边的地面上发现了一团灰糊糊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只男人的袜子,而这只袜子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急中生智,迅即转身跑向了大门。大门是关着的,可是门闩却是开着的。门闩只能从里面插死,出去的人是无法插上门闩的。他一下子明白了。回到房间,他没有对妻子大发雷霆,更没有对妻子大打出手,而是心平气和地追问那只陌生的袜子是如何跑到家里来的。妻子心里有愧,在他的一再追问下终于说出了实情,那男人是东街的徐二虎。妻子跪在地上哭泣着向他求饶,保证今后不会再与徐二虎来往了。妻子的哀求让邢顺子不禁自责起来,谁让他是个不中用的男人呢!后来他多次劝说妻子与他离婚,去嫁一个真正的男人,可被妻子拒绝了。在邢顺子看来,男人的死穴大概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男人不具备做男人的根本,另一件事是妻子移情别恋背叛自己,而在这紧密相关的两件事中,后者似乎更让人难以接受。在一次与他人的争吵中,对方讥讽他说当兵戴绿帽子还没戴够,复员到地方还要继续戴绿帽子。盛怒之下,邢顺子将那人打成了重伤。幸亏他曾是纵横沙场屡立战功并且身负伤残的复员军人,否则,他将难以逃脱法律的惩罚。
    尽管邢顺子会受到当地政府的某些优待,可是发自内心的自责和苦闷依然在酒精的浇灌下继续不断疯长。在极度的失落和寂寞中,他渴望得到情感上的理解和补偿,渴望有一种情感上的替代品来充实他内心世界的空虚和苍白。每逢他打猎归来,总会有些收获,他便将街坊邻居和同事召集在一起共享他的狩猎成果,在猜拳行令推杯换盏中消解那驱之不散的烦恼。夏季近午的骄阳酷似一团炽烈的火焰,肆无忌惮地向大地倾泻着热量。他与那条大黄狗满载猎物乘兴而归,极度的干渴让他急匆匆地直奔厨房里的那口大水缸,匆忙中将那把枪机押着发火纸炮的土铳随手靠在了敞开着的正厅房门的门扇上,随后吩咐妻子去喊本家侄子和小舅子过来吃饭,然后去菜市场买点蔬菜。本家侄子和小舅子很快就过来了,邢顺子便把一只肥硕的野山羊倒挂在院内那棵浓荫如伞的大槐树下,在小舅子和本家侄子的协助下,用小刀剥去那张爽滑如缎的赭褐色的毛皮。就在这个时候,家中的那条大黄狗正由正厅跨过门槛走向院子里。大黄狗在跨过门槛的一刹那将那把靠在门扇上的土铳碰倒了,土铳铳杆的前段落在了门槛上,只听“砰”地一声响,土铳的管口处喷吐出了一团烟火,此时,恰逢妻子从菜市场买菜归来正要进入正厅房,从铳管射出的密密麻麻的铁砂倾泻在了她的身上。妻子顿然倒地,浑身血糊糊一片。正在拾掇野山羊的三个男人见势不妙,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路跑过来扶救。本家侄子忙从家中骑来一辆三轮车,三个男人飞快地将妻子送往县城一家最知名的医院。可是由于伤势过重,在经过了一番全力抢救之后,妻子还是离他而去了。
    妻子离去的那一年,邢顺子只有三十八岁。妻子的离去,瞬间改变了邢顺子的生活状态,使他原本就很孤独的生活更加孤独了。似在冥冥之中他悟出一个道理,像他这种空有其名的男人,只能这样在孤独中了此一生了。在后来几十年的光景里,他曾多次想过要出家为僧,皈依佛门,可是他的堂兄苦口婆心地一再劝阻,才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堂兄临终前曾嘱咐儿子,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世事如何而变化,都要全力扶助本家堂叔。本家侄子心地善良,平日里对他没少照料,虽在名义上没有过继给他当儿子,但在实际上却比亲生儿子还要体贴,就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是本家侄子守候在他身边,陪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
    老邢走了。当时在他身边的除了本家侄子,还有他的几个朋友。朋友们说,老邢走得还算平和安详,没有出现什么惨不忍睹的痛苦表情。至于老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会呈现出那种令人费解的异象,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据这县城里最为知名的一家医院的医生解释说,那是生命本能最后的反弹。而老邢的邻居们则有另一种说法,他们认为,老邢在生命最后一刻的那一搏,是他积蓄了几十年的能量的瞬间释放。还有人说,就在老邢咽气的那一刻,他们看到有一片粉红色的云朵从老邢家的院落里冉冉升起,在屋顶上空漂浮了片刻,然后向着东方飘然而去……

    2017年2月19日初稿于古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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