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
泥人之八
17.
荣菊是个心软的人，她对谢三金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她是怀着和他共建一个家的心愿来到他身边，这里还是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一，为什么要一个家，这个家对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才算有了一个家？二，当两个完全陌生没有任何交集的人扭在了一起，这个家的基根到底有多深？它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欺欺人？家对个人而言是来自自然属性还是社会属性？这些问题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弄清楚，当初父母说该有一个婆家了，于是她就顺应了他们去相亲，几番下来，还就看中了谢三金，这里面说没道理就一点道理都没有，说有道理也可以说出一大堆道理。
晚上在一起的时候，谢三金总有一些别扭，他不像从前虎一样狼一般想把荣菊压着就把她压着。他的精力充沛，对性的渴望和运用让他对生活里的许多事情消除了怀疑。这些他把它们统统塞进了荣菊的肉体，又毫不吝惜地把它们都要了回来。有时候他和荣菊在一起，感觉是充盈的，仿佛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欺压不下来，仿佛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归属而不会为世间的纷纷攘攘分心：人是世界是最复杂的动物，他的系统复杂得出乎想象，所以和另外一个人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工程，于是对自己充满了信任，不再怀疑，不怀疑自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能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从容地活着会省心多少？
但是现在这持续了许多年的信任突然消失了，而且彻底消失，几乎没有任何线索让它重新连接起来，谢三金完全被自己隔断了，而且自己隔断自己，想再连接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他没有碰荣菊，荣菊动一下，他的身体就缩一下，仿佛荣菊身上长满了刺，稍不注意就轧到了他，或者说他已经被这样的刺轧过了。
荣菊也睡不着，她听着谢三金翻来覆去，自己却一再放轻呼吸，似乎吐出的一丝气流也会让谢三金惶恐不安。她没有什么痛苦的感觉，就觉得世界灰蒙蒙的，一切都不如从前的真实。她是想要孩子的，她觉得应该女人存在其实还有另外一部分没有一起在生命开始的时候出现，但是她应该把他找到，扣在她生命的缺口上，整个生命才会发出光彩。这一部分就是孩子 ，而不是男人。想到这里，她的叹息情不自禁地发了出来，谢三金没有动了，过了好一会，他问：荣菊，如果我真的生不出孩子，你会和我离婚吗？荣菊愣了一下，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谢三金哼了一下，他以为荣菊这句搪塞是为了安慰他。他想：现在好了 ，你荣菊彻底翻过身来了，你可以装模作样地说你没有想过了。他感到荣菊站到了一个制高点上，枪林弹雨打不到她了，于是她就有了足够的悲悯和心情来安慰他了，她把他当可怜虫了。谢三金心里有火，他恶狠狠地说：如果你和我离婚，我就杀了你！
荣菊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谢三金会这样说。谢三金自己也吃了一惊，他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好像他一直在用自己的身体顶着一头怪物，不让它跑出来为非作歹，但是他稍稍一松懈，它就跑出来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谢三金很后悔刚才没有经过大脑的话，但是他却不想给出任何补救措施。能怎么补救呢？他已经把她咬了一个洞，再伸手去捂住她的血吗？
冷漠相处几天，在日常生活里，一些远方的事情是容易被忽略的，人们容易在一些琐事里找到情感的落脚点，这样的情感不需要多么浓厚就可以把一些事情支持起来，所以真正伟大的不是理想和爱情，而是一再让自己不耐烦的琐事。他们似乎慢慢回到了以前相处的状态，但是却又都知道有一个地方是不能碰的，于是都有意避开着。
他们第一次去了武汉，去了协和医院。荣菊为了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生孩子，主动要求重新做了一次检查，结果是一致的：她的生育系统是非常好。谢三金方方面面的检查花了几天时间，在武汉等结果的时间里，他们一起去了动物园，中山公园，黄鹤楼。武汉的人多，多得让他们感觉匪夷所思，生活里众多情绪自动后退，一种强大的孤独感把他们拧在了一起：过马路的时候，他会牵着她的手，她很感激他这样对她，让她觉得这么多人里，还有一个人是害怕她丢失的。
在这里，他们就如同两个孩子，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不知道向谁求助对谁诉苦，如果一浪打过来，他们的呼喊也不会被人听见。晚上在旅馆里，谢三金紧紧抱住荣菊，不停地哽咽：荣菊，我们应该怎么办？这个时候，他觉得和她是一体的，不再是没有关联的两个人了。荣菊也回应着他，但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觉得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城市，总有一个出口是为他们打开的。
两天的等待过去，去拿结果的时候，谢三金说：荣菊，我真不想去，也不想回花店，我想和你在这个城市里一直住下去，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要求我们。荣菊说：从来就没有人要求得了我们，无论在哪里。如果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其他人的要求你会听吗？那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谢三金看着荣菊，仿佛看到了她内心坚硬的部分，他想触碰，但是搞不好这坚硬就会伤着他自己，谢三金又惶恐起来。
结果是：谢三金的精子死亡率百分之九十七，就是说他完全没有生育的能力！天旋地转，谢三金觉得世界一下子完全模糊了，荣菊不停地拍打他的背，说：谢三金，没关系，没关系，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过些日子，我们去领养一个孩子也可以啊。谢三金却听不见荣菊在说什么，他的耳朵嗡嗡地响，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逝了，或者所有的声音汇集成了一种嗡嗡的响声。荣菊的面孔模糊起来，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她的五官也扭曲变形了，漂亮的人一下子丑陋不堪，让他格外恶心！
他在医院的回廊里坐着，然后躺下去，荣菊说什么他都不听也没有一点回音。荣菊就出去想给他买一瓶水，给他一个空间让他自己慢慢苏醒过来。当一个人绝望的时候，任何劝慰的作用都是不大的，语言只在一些事情的抉择上起到了相应的作用，如果用到感情，抒发情绪，它的作用就会被自己损坏，作用就会不停地往下降。语言说到底就是一个工具，当这个工具被过度利用的时候，它的恶一定会迸发出来伤人。在人的整个系统里，最不值钱的就是语言，它的垃圾过剩而精华太少！
不知道过去多久，谢三金的腰被磕得疼。这疼适时地提醒他还活着，如果他不想马上死去，就得对事情做出一个判断，至少是眼前的事情，此刻的事情：没有一个人能够困在原地，他的身体能，心也是不能的。怎么办？他想了又想，觉得这显然不是一个问题：离婚？不离婚？他有这个决定权，但是他不想利用，他恨！他咬牙切齿地恨，恨这个世界，也恨自己，但是这两方面的恨却让他同时落空：如何去恨？
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一个男人不能生孩子是何等耻辱？他和荣菊那些沸腾的缠绵仅仅是身体和情感的需要吗？如果这缠绵无法给自己一个有力的结果和证明，那它是不是过于浅薄？但是两个人结婚如果仅仅是为了一个孩子，这是不是更浅薄？如果荣菊因为他不能生孩子就和他离婚，她荣菊是不是恶俗得更不可救药？不！我不能看到一个如此恶俗的女人。他依旧头昏目眩，但是他慢慢坐了起来，把头发扒拉了几下。荣菊走过来，手里拎了一瓶绿茶，谢三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个女人平时一瓶矿泉水都买得心疼，这个时候倒大方了起来，她是怜悯他还是嘲笑他，还是终于为自己摆脱了不能生育的假象而兴高采烈？
谢三金迟钝地伸手接了茶，拧了许久才把它的盖子拧开，喝了一口，索然无味。荣菊问：你好些了？谢三金看着她漂亮的脸庞，明亮的眼眸，觉得她似乎根本就没有为自己担心过，她和自己还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几年的床上缠绵算不了什么，一张结婚证更算不了什么，如果一个人要和另一个分别，它完全没有保护性，而且成为了累赘。谢三金想着这世间全都是***邪恶的东西，没有一件经得起推敲，那么他曾经持有的善良就是一种可怜的讽刺。
他一口气把一瓶茶倒进了胃里，任凭那些水把自己割得生疼。那些水把自己割疼，让他对事物的感知重新回到了身体里，他活了过来，千疮百孔地活了过来。仇恨未消地活了过来，他看着荣菊，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把我没有生育的事情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让荣菊感到害怕的不是他说出的这句话，而是他眼睛里透出来的阴冷和杀气，他没有骗她，他真的有这份心思。当一个人已经被损害了，已经没有回去的可能了，他还会顾及什么呢？那些顾及多么单薄，单薄到一句讽刺没有说完就已经四处飘散。
荣菊想笑，但是她实在笑不出来。她感觉两个掉到了井底的孩子，首先是自己掐灭了所有的希望，然后在绝望里对视，这绝望里根本没有怜悯，没有一点柔软的东西，它硬，比石头更硬，它把他们都压住了，于是一失手向对方扔了过去：一块扔过去，就有第二块......越来越多的石头砸向对方：反正是死，何妨死得热闹一点？
他是悲凉的，她更是。一个人的残缺本来可以等闲视之，本来可以埋在身体里继续往前走路，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没有目的的旅行，身上携带的东西都是自己所愿，如果什么也不带，反而轻省许多。但是许多人不愿意一点不带，因为不知道在下一个游戏里补充什么才会更精彩。
荣菊的悲凉是她有机会躲开的事情却活生生地要他面对，更要命的是当两个人互相怀疑折磨的时候，她不知道再以怎样的方式和这个人互相取暖。荣菊沉默了许久，她对谢三金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也不会离婚！
谢三金看着她的目光没有多少信任，他想这不是就是她的一句话，但是如果他真的要杀她也是一举手之间的事情，哦，许多事情都是意料之外，翻来覆去地想象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因为事到临头做出的判断常常是不一致的，人的常态只使用于日常的时候，关键的时候有太多的偶然性------人是不可思议的动物。
于是回家来，面对他父母的唉声叹气。荣菊小心翼翼的躲避着他们的目光，她的处境也尴尬起来了：谢三金不能生孩子，她和他之间的联系似乎突然浅了，她和他之间的爱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不可靠起来。一个晚上，他们都心平气和，荣菊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谢三金，我们结婚是为一个孩子吗？他说：不全是！你说你爱我还算数吗？他说：算！
荣菊不再说话了，她一问，倒是问得之间心里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问题显然不能解决原始的问题。谢三金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说婚姻是两个人在人间互相依存，说孩子是额外的赠予。但是荣菊，仅仅如此吗？你自己以为呢？荣菊叹气：我们不让世俗敲打，但是永远无法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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