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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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子熟了文/月亮鱼
胡伊挑着猪粪,出了猪屋,经过巷场时,脚下打了个滑,粪箢箕晃了下,“噌”地碰到了董欣家的屋墙上,胡伊一屁股跌坐在巷泥里。正挣扎着站起,两只手臂伸过来,抱了她一把。 回过头一看,董欣正心疼地抚摩着她隆起的肚子:“别挑了,要是摔坏见红了,后悔一辈子的!” 胡伊白了董欣一眼,搂了搂肚子,感觉并不碍事。 “大惊小怪!”胡伊哼了一声,勾了粪箢箕,把扁担往肩上耸了耸,摇摇摆摆地往菜园走,园子里刚种的萝卜白菜浅草一样淡绿淡绿地冒了出来。篱笆那边那棵几年没挂果的梨树,斜压着枝叶,在风里沉重地摇晃着褐黄褐黄的梨子。 胡伊和董欣,隔壁挨隔壁,男人都是本房头族里人。以前,两家好得不得了,两人一齐打牌,一起唠家常,一起去田里干活,你贴了溜粑送给我,我煨了藕汤端去你,逢上请客,桌子板凳锅碗瓢盆就像自个家里一样,任意挪借。 可谁料想,就为一件事,两人闹僵。 那是今年春上,两家男人到镇上接活做泥瓦工去了。
董欣从菜园摘完菜回来,发现胡伊家门口停着一辆摩托车,轮胎很粗,有汽车轮胎一半那么宽,很新潮。董欣有点好奇,想看看。过了巷场口,只听到屋里传来扭扭绊绊的凳子碰撞声,她贴紧墙壁。
是胡伊哭泣的声音:“……别再来找我了,都过去了,忘掉我吧……求求你,快走……” 董欣心里一紧,接着听到胡伊“啊”的一声叫唤,有什么重重倒下又弹起的声音。
董欣立刻冲进胡伊家,抄起屋角扫帚,正要打人,一个陌生男人狠狠瞪了她一眼,慌张地出了屋门。
胡伊拨弄着头发,整理着衣衫,很尴尬的样子。 董欣问:“这谁啊,欺负你没有?” 胡伊摇摇头,又低下:“别嚷……我……一个表哥……找我借钱。” 董欣心里明白了几分,不再问,安慰了几句,回家理菜去。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 一天深夜,忽然一阵狂吼惊醒了董欣:“……贱人!以为老子不知道?前些天下午,趁老子不在,和情人在家偷会,是不是?是不是……” 董欣叫上男人,急忙跑过去敲门,胡伊家里却静得出奇。 第二天一早,董欣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在窗口对里头说话:“大哥,嫂子,我要出趟门,家里就有劳你们照看了……”
大白天,胡伊哭着过来问董欣:“前天的事,就你一人晓得,是不你告诉我男人的?” “没有……” “那他怎么知道?你不说,他就不会离开……” “……” 胡伊不再理董欣。 去田间干活,总会错开时间出行。打牌三缺一,如有董欣,死活不同桌。做了好吃好喝的,不再分享。
胡伊甚至跑到菜园子,拿高粱秆子杨树枝子沿着田垅分界线扎起了篱笆。董欣在界线自己一侧种的一棵梨树,因梨枝伸过了篱笆,胡伊齐着界线咔嚓折断。 董欣觉得自己真成了罪人,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天,忽然发现胡伊的肚子隆了起来,董欣和男人明帮暗衬着干些重活,胡伊却坚决不领情。董欣还看到过那个骑摩托的男人,来找过胡伊一次,看了看胡伊的肥肚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以后再也没来过…… 胡伊把猪粪挑到菜园,在萝卜白菜地里,撒开灰粪。
撒完,胡伊抬起头,一手搂着肚子,一手擦把汗,顺眼看了看离菜园子边不远的村道,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扛着蛇皮袋子之类的东西从远处走过来。 她走到篱笆边,够起身子正欲细看,突然听到“扑咚”的一声。
扭头,一只很大的梨子从董欣家梨树上掉了下来,滚到她脚边。
她艰难地佝下身捡起来,掂了掂,很沉。
她望着村道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在秋风中站成了一棵梨树。(2015年11月间作)

[小小说]鸟与花

文学 2015-10-29 阅读 7602 回复 32




送走母亲,关上公寓门,穿过空落落的房间时,她侧过头,望了望阳台上那只空洞的鸟笼,心里忽然也空洞起来。这一次,除了安慰,默默收拾屋子,其他的,母亲什么也没说,这令她反而觉得有些怪怪的。 大概从一年前开始吧,母亲急得像什么似的,走马灯一样托人给她介绍男朋友。母亲苦着脸儿,叹一声:“唉……妈求你行不?都快三十的人了,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啦!” “我老吗?” 她在母亲面前摇晃了几下曼妙的身姿,将长发甩成一片飞舞的流云。然后,无奈地摆着脑袋,轻描淡写着去对头。 “高不成,低不就。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啊?……唉……”母亲知道又泡汤了,盯着电视《非诚勿扰》男女嘉宾表白的画面,继续叹气。 可不,她身边一直不缺朋友,就说街坊王老师、园林局林工、市政办刘科……哪一个不优秀?平时总是伯母前伯母后大事小活帮衬着,她却称人家“哥们”。 “找不到喜欢的,我宁愿一直站下去。”她瞅一眼电视里那个正婉谢男嘉宾求爱的女子,坚决地说。

她还真找到了。 那天,局里举办几家进驻本地的著名中外合资企业联谊酒会。她作为活动组织方代表,注意到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中英文,风度翩翩,英气逼人。外方经理在介绍这位年轻的助理时说到他还是单身,引起了现场许多女生的惊呼。她当时脸都红了,举在胸前的酒杯轻轻颤栗了一下,有几滴红色的液体飞溅在他的衣袖。她正想说些什么,他火热的目光灼灼地袭来:“没关系!” 他对于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的市场根本不熟悉。而她是“土著”,丰厚的人脉让她左右逢源。他需要她,她喜欢他。

那天,她们在黄昏的郊外田野漫步,新翻的泥土吸引许多飞鸟觅食,歇满地头。 她娇嗔着对他说:“能为我捉一只鸟么?” “试一试吧!” 他轻手轻脚地靠过去,鸟们“忽”地一声群起飞走。 她嘟着嘴,抬起头,对着天空大叫:“哼!你们,都不是什么好鸟!” 他悄悄走到她面前,微笑着从背后捧出一只鸟儿。 那是一只黄嘴黄腿的八哥。灰褐的翅羽下,扑闪着两道鲜明的白色,金黄的眼圈前边,耸立着一撮骄傲的羽冠。 嘿!真漂亮! 她扑向他的怀抱。 “咱们去买只鸟笼吧!” 她小鸟一样兴奋地跳跃着,牵着他的手,从夜市挑了一只鸟笼。 公寓门前,他转身道别。 “能为我……挂一挂鸟笼么?”她拎着鸟笼,看到鸟儿不安地在笼子里撞来撞去。 他帮她把鸟笼挂在阳台天花板下的景观树上。 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真好看!” 他也叫出了声:“真好看!” 一阵凉爽的夜风吹来,他紧紧抱住了她,贴住了墙面。 那只八哥突然瞪起黄黄的眼睛,撞击着鸟笼,激动地叫唤起来。 他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带着新鲜的谷子、黍子和小毛虫儿、小蚯蚓儿。 她也兴奋地变着花样,做着可口的饭菜来犒赏他。 她们就这样度过了这段美好时光。

几个月前,他突然告诉她,公司鉴于他在此地的突出业绩,决定把他派到东南亚开拓新的市场。 “我会想你的!” 他丢下这句话,直奔机场。 起先还给她发过几条短信,后来,再也没有音讯。她去他原来的公司打听,没有任何结果。 她整天恍恍忽忽,也没心思再去喂食那只八哥。一天她回到公寓,发现八哥没了,鸟笼开着,栓笼子的木楔,已被啄烂。 她病了。那天下班经过街坊,眼一黑,一头栽到地上。 躺在医院的床上,她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是她的那帮“哥们”送过来的。 她记起从医院回来时,看到母亲拎着一大包东西。她说:“扔了吧!够累的!”母亲说:“那么多人送给你的,扔了多可惜!”
她回到储物间,那堆礼物还在。各种品牌的营养品旁边的地上,躺着一束紫红的玫瑰花。 她走过去抱起来,数一数,刚好九朵。 一根粉红的丝带扣上,嵌着一枚心形的便笺,写着几个钢笔字:“你若地老,我便天荒。” 她全身忽然颤栗了一下。 她若有所思,抱着那束玫瑰花儿,径直来到那只空空的鸟笼前。
她从怀中抽出一枝饱满新鲜的,轻轻斜放进鸟笼,将那根粉红的丝带系在花枝与横栏中间,关上鸟笼门,插上木楔子。 然后,走到房间的一个地方,远远地看。
有天光从阳台照进,有微风拂过景观树和鸟笼,有花香飘来。 一只圆形的乳白色的鸟笼,一枝紫红的玫瑰,一种微斜的姿态,在那里,摇晃。(作于2015年10月)

文学 2015-10-17 阅读 5096 回复 17



猫文/月亮鱼
伺弄完妻子睡好,张三挪开鱼缸盖,看了看从鱼市买回的两条桂花鱼。他想,给妻清蒸一条,另一条,就送李四吧。 一只猫突然落在缸沿,叼起桂鱼,扭头就逃。张三紧追至李四屋后,看到猫亮着绿眼,“嗖”地钻了进去。 张三犹豫了一下。他知道现在只有李四一个人在家。丈夫王二春节就出去打工了,儿子住校读初中,周末才回来。平时犁田耙地,卖粮打谷,都是他帮衬着。她也经常主动给他拾掇菜园子,农忙时节,她会把他泥乎乎的脏衣服扯过去洗晾好,叠得整整齐齐再送过来。有时,也过来陪他的瘫妻说话解闷。平时,他是难得进李四家一次,除非借个酱醋什么的。
已近中秋。屋外月黑风高,树枝摇曳。一阵劲风吹过,门嘎吱一声虚掩半开,一股鱼腥味飘了过来。他想起了那条肥美的桂鱼,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 他在李四卧室门口的黑影里停住。 屋内亮着灯,她低着头坐在床边织着宽大的毛衣,时不时看着墙上嘀嗒作响的摆钟。她的头发乌黑湿漉,雪白的裙裾衬托着丰满有致的身姿,灵巧的双手飞针走线。 “好美!”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气,心里惊叹了一声,身体里涌起一股久违的莫名的躁动。 “四儿……”他颤颤地叫了出来。 “回来啦?!……”她扔下手中活计,从床沿敏捷跳起,慌乱而欢喜地拨弄着头发,向卧室门口跑来。 他惊慌无措地张开双臂。 她在门口停了下来,努力适应着堂屋的黑暗,瞪大眼,喊了声:“三哥……是……你呀!”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起伏的雪白胸脯就像那条肥嫩的桂鱼在他的眼前跳跃。 他开始将白色的裙腰合拢进他的双臂,失声说道:“好肥嫩……”。 “不……三哥!”她轻轻挡开他结实的臂膀,平静地向着堂屋说: “你……回来了……”
堂屋的灯亮了。 王二左手提着箱包,右手拎着月饼袋,静静站在张三身后。 那只猫突然从卧室窜出,慌不择路地撞上张三的脚,转瞬消失。 张三捡起正打着挺的桂鱼,讪讪地笑。边走,边说: “这该死的猫!”

哭事漫谈

文学 2015-09-09 阅读 6519 回复 16




哭事漫谈文/月亮鱼


我们常常以为,笑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比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比如周幽王为了换得 褒姒一笑,不惜点燃烽火台。比如汉武帝之李夫人之笑,一顾倾国,再顾倾城。比如蒙那丽莎那虚构的一笑,迷倒众生。比如唐僧那么有定力的国师,也抵不住白骨精的阴笑和女儿国国王的娇笑,差点丢了性命,失却童子真身。
与此相反。哭,却常常被贴上女人软弱的标签。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水多,说一个女人美、皮肤好,“弹得出水来!”按照国人“阴阳”理论,女人属阴。哭对于女人来讲,是很自然的事,天经地义的事。一谈到哭,便会想到女人眼泪啪啪的伤心相。哭,似乎也是女人的专利,我们很少看到男人有哭的。男人属阳,泥做的,水少,骨感强。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我们忘了,哭,也是女人的武器,而且,这武器有时还很锋利,狠过刀子,赛过千金,漫过城墙。干泥巴不怕铁榔头砸,却怕水淹。大山不怕电闪,不怕雷鸣,不怕骄阳暴晒,却怕老天哭,老天一哭,山就软塌塌的,稀里哗啦地,泥石流就发生了。女人一哭,男人往往就像下过雨的山,软磨硬泡,没了阳气,女人的目的十有八九便会达成。
孟姜女为何能哭倒长城?看似夸张,实则符合科学逻辑,合乎人伦情理。
你想想,孟姜女的男人被抓去修长城,累死了,就地掩埋,砌进了城墙。孟姜女千辛万苦爬到长城前,想起两人在一起时的如胶似膝恩恩爱爱和和满满的幸福往事,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悲悲切切而又真真切切地哭了起来。这一哭不打紧,那些满是怨气的修长城的男人,想想自己可能也会被砌进城墙的相同的结局,便思念起妻儿老小,只差什么东西引爆泪窝里那颗“泪弹”了。看到孟姜女这无比凄惨动情的一哭,就像看到了乐队的首席指挥挥下那根银光闪闪的棒子一样,交响乐般,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嚎啕大哭地哭了起来,甚至那些公职监工也受到感染,鸡鸣蛙唱般,被动地哭了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呀,那么多的人一起流泪,泪如雨下呀。后来,老天也似乎受感动,涮涮地下起倾盆大雨。这刚修的长城,还没风干呢,便豆腐一样,塌了。于是,孟姜女才得以紧紧抱住了老公 万杞梁的尸体,家人团聚,成就了一段人间佳话。 然而牙齿最终敌不过舌头。就算你牙齿掉光,舌头照样在老太婆的嘴巴里伸展自如,叨叨唠唠,没完没了。所以聪明的男人,知道这软硬关系,尝到女人哭的厉害之后,便将哭借用到自己身上进行二度创作,装起了哭。
刘备就很懂得哭的艺术。
所谓“一招鲜,吃遍天。”刘备一哭,关张就来了。再一哭,汉献帝就认了他这个“皇叔”,有了身份了,镀了金,金字招牌----这可是无形资产哪。再一哭,荆州刘表、河北袁绍就收留了他。再一哭,一流人才徐庶徐元直就来辅佐了。砍树送别元直一哭,哭得元直真以为是自己对不住刘备似的,去曹操那边之前,回过头来,就忠心耿耿地“走马”荐了诸葛这一旷世奇才,而且因为这一难忘的哭送,终身不为曹操献一言一计。再一哭,孔明烦不过,出隆中出山了,令人惊喜地献了一份大礼《三分天下图》。再一哭,赵马黄上将来了。再一哭,荆州有了。再一哭一送黄金,张松就把“天府之国”刘璋治下的山川沟壑之地图献了出来。于是,蜀地便有了,云贵有了,江山便有了,功名富贵就有了。要不,人们怎么说,刘备的江山,是“哭转来”的呢?!
可惜的是,阿斗刘禅这个“富二代”,却不如他老子一样会哭、会装。
孔明在《出师表》里写得那么恳切:“…… 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孔明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得“涕泣”,可阿斗呢,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相父南征,远涉艰难;方始回都,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劳神思。”“又”和“恐”,看似关心相父身体,而实则颇有责备孔明之意,对天下大势特别是对军事形势的紧迫性毫无认识——再不出师北伐,等曹魏司马懿这样的高手及其三个非等闲之辈的儿子立稳脚跟,扎下政治根基,那就不是北伐,而是别人的南征西讨你这扶不起的……哎……。阿斗后来把“相父”“亲贤臣远小人”的告诫完全不放在心上,信太监黄皓之言,信李严之言,无故令孔明班师回朝,导致战略上失机,孔明六出祁山无功而返,落得个身死五丈原,“尽瘁”于前线的悲壮下场。所以,杜甫才在《蜀相》一诗里感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女人的哭,往往是真哭。即使假哭,哭着哭着,她们也会哼哼唧唧演变成真哭,而且伴着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形体语言,很实用,很凑效。男人要是真哭,要么被冠以“铁骨柔情”,要么就是基本上宣告自己没救了。所以男人不哭则已,一哭,基本就是绝了望了。那些跳楼的官员、生意场上失利的土豪、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摔破的股民,就属于此类。跳楼之前,内心里哭得比女人还厉害,还肉麻,还寝食不安。他们满眼通红,血丝清晰可见,甚至内心都在滴着血。
女人的好哭,多半缘于他们不同于男人的特殊的身体构造。她们有发达的泪腺和母性天然的悲悯情怀或者基因。男人喜欢如来佛祖,似乎是因为如来代表法力和权力。而女人则喜欢观音,这恐怕更在于观音娘娘手里那个瓶子和瓶子里装的水。这水,似乎也代表着母性的温柔和伟大的母爱。
我猜,那瓶子里的水,大约的确是观世音娘娘收集的凡尘俗世中的泪水尤其是我们那些可爱的女人的泪水罢。
(注:本文是读一位网友的散文《哭事》后写的一篇评论兼感想性文字,略有删节。)


幻灭与涅槃

文学 2015-09-06 阅读 4760 回复 14



幻灭与涅槃----《阿拉比》读书札记文/月亮鱼
01

早闻乔伊斯意识流小说杰作《尤利西斯》之大名,然畏惧于其“厚”、“深”及“晦涩”,遂搁置阅读计划。忙碌的这些年里,于此一直耿耿于怀。近来偶有些闲工夫,又动了“啃”它的意念。在“啃读”之前,根据网上建议,说最好先读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那可是解读《尤里西斯》的一把金钥匙。网上还说,集子里的《阿拉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十篇短篇小说之一 。它到底伟大在哪里呢?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不禁有了浓厚的兴趣。
02

读了。读了一遍。没什么大不了的呀,没什么印象呀。故事情节很平平淡淡呀,什么冲突也没有呀,什么悬念也没有呀,不就是一个小屁孩的暗恋故事么?不就是大段的背景描写环境描写景物描写么?无非是时令呀建筑呀光啊影啊风啊雨啊桥啊河啊车站啊商场啊游戏啊吃饭啊唠嗑啊逛街啊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画面与场景么?这也算伟大?
我很不服气。带着强烈的不屑甚至抵触情绪,决定再看第二遍试试。当然,读第二遍的时候,有了第一遍的基础,读起来流畅多了。而且,第一遍里没有关注或者毫不在意的一些细节,轻灵地跳进了先前的阅读印象里,忽然就像小说里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我的身体……好似一架竖琴,她的音容笑貌如同手指,从琴弦上一掠而过。”
是的,我必须承认,我的直觉也许是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我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地再读了一遍。我心里开始由衷地赞叹起来:不愧是公认的好小说呀!
我回味了许久,决定先看看网上的评价。

03

一边倒的铺天盖地的好评。连一句挑刺的话都没有!评论一部世界性的小说,主题与技法是必不可少的焦点。总结了一下:自然主义、象征主义与印象主义炉火纯青的技法、意识流写法的初兆、精神瘫痪或精神顿悟的主题、隐喻的巧妙运用……我已经看了三遍了,对照这些评论回忆小说内容,我对自己说:是呀是呀,这些批评家们这些论文作者们评论的一点没错,确是这回事确实这回事,真是受教了啊。好吧,学习吧。既然是学习,那总得有些自己的体会吧。
我开始重读。题目“阿拉比”,既是一个充满东方色彩的阿拉伯的别称,也是一个商场、交易场所的实名,同时也是小说主人公理想与现实碰撞的“精神场”,是小说的“眼”,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小说的主题。可见,乔伊斯在构思这个标题时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说是“精心”,也不为过。实际上,我自己在学习写小说的过程中,对于一个标题,常常也是苦思冥想想破脑壳的。好,看来我没有错,大师对于小说题目也是重视的嘛。

来看他的叙事技巧。
小说前三段,描绘了“我”少年时期生活、起居、玩乐的背景和环境,漫不经心甚至让人感觉脱离小说主题地叙述着。比如客厅的那些书名、教士把家具留给妹妹、马夫给马梳理鬃毛……什么意思?第四段跟婶婶逛街、后面当铺老板的遗孀麦瑟夫人的“唠嗑”与叔婶的对话、坐列车过河过桥到车站、木制站台……这些描写,有意思吗?跟“我”对曼根姐姐的暗恋有一毛钱的关系?简直就是零散!杂乱!破碎!
但是耐心看完,这些毫不起眼的细节碎片,竟然在我眼前珍珠链子般,断断续续地闪耀起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这,是否就是乔大师的艺术魅力或者魔力?
我要说,是的。让我们仔细回忆这些碎片吧:
废弃的屋子的阴森与霉味、生锈的打气筒、紫罗兰色的黄昏、炉坑和马粪的味道、幽暗的雨夜、玩伴曼根的姐姐在“半开半闭的门里射出的光线”里那女神一般的身姿、“素手”、“里边衬裙的白色角边”、“忘事”的叔叔、闪烁的河流、空荡荡的车厢、教堂一样的阿拉比商场、漆黑的大厅……描写得多么精准!就好像真实的现实中的场景似的-----可它根本就不存在,完全是虚构的!
这些真实而零碎的细节,让小说的意识流悄无声息地流淌了出来,在我的心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挂我感性的“球门”的死角。
它给你留下现代诗一般的意象与意趣,精灵般跳跃在你的精神世界。它留给你散文一样的从容不迫、轻描淡写、暧昧抒情。它与传统小说、批判现实主义小说、拉美“爆炸”式悬疑小说的叙事风格完全迥异。它的叙事看起来风平浪静,而实则暗流涌动暗礁密布。是的,它布满了象征与隐喻的暗礁,读者的思维一次次被触动与激动。它让我想起韩愈的“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宏观视角与意境。它迫使着读者去想象去回味去进行第二度创作与解读。
废屋及打气筒的环境描写是为了点出那个时代的信仰缺失与精神堕落。黄昏、小巷及马夫、玩乐的场景是为了“浓绿万枝一点红”衬托我暗恋的对象-----曼根的姐姐的女神一般的形象,为我义无反顾去阿拉比为曼根的姐姐购买礼品打下伏笔。幽暗的雨夜,是为了刻画急于想见暗恋对象时的情绪及心理。对曼根姐姐衬裙、素手的两次重复描写是为了强调对美的无限渴望与期盼,使文末的“幻灭”对读者更具打击力。忘事的叔叔的描写说明了“我”寄人篱下的无奈、成长环境的几乎无人看管的“散放”状态,为“我”的顿悟作出铺垫。坐列车过河过桥及车站的描写说明了我逃离“精神樊篱”,去往连心中女神都喜欢、向往的圣地“阿拉比”商场途中对新事物的兴奋、好奇,也为“我”的精神的“瘫痪”或者说“幻灭”制造一些美丽的肥皂泡,打下一针强心剂。当“我”来到商场夜市,“……犹如置身于礼拜结束之后的教堂……”的描写,更是为了写出“我”对于商场这一圣地的无比期望与崇敬。漆黑的大厅的描写,图穷匕现,冷不丁地、不露声色地对准了读者的心脏,让读者像温水里的青蛙一样,逃不出乔伊斯营造的那“一锅热水”的氛围。

04

小说中简洁精准的对话,也是值得学习的。
“哦,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
“哦,可是你说过的啊!”
“哦,可是我就是没有说过!”
“她难道不是说过的吗?”
“说过的。我听她说过。”
“哦,这是……瞎说!”
这是“我”到达阿拉比夜市后无意间听到的女摊主与两位年轻绅士间的谈话片断或者截面。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读者立马会与“我”一样联想到:这不是曼根的姐姐对我、和我在说话吗?这种看似“谈笑风生”的敏感的话语,却像掠过水面的一片瓦块,在读者心中击起巨大的水花,引起强烈的共鸣。
是啊,建立在脆弱的肥皂泡般美丽的暗恋基础上的爱情,存在吗?对方明确表白过吗?对方认可过“我们”的关系吗?这不就是瞎说吗?晚上九点十点商场都快打烊了,你个小屁孩拿了叔父的银币,从人家一句“你去好了。”的模棱两可的话语里就以为人家女孩子爱上了你,冲动地、自作多情地走了那么老远的路忍了那么多的煎熬去买什么礼物?!
我们不妨来还原一下女孩子的潜台词,直白一点说出来:“我说过要你买那样的话么?……我只是说过,我!想去阿拉比,我并没有说要你去,要你给我买啊!……说过?……说过那也是我瞎说的!……再说了,你这个穷小子、孤儿,有什么资格做我男朋友?仅仅因为你是我弟弟曼根的发小、好兄弟?……”
我相信如果是这样写,“我”虽然痛心,但至少痛得爽快,痛得直接。但是,乔伊斯没有如此平庸地叙写。
乔伊斯以高超的“借刀杀人”技法,比曼根的姐姐当面和自己对话拒绝或不承认这份爱情所产生的后果还要严重还要威力巨大的震慑力,彻底击中了刚刚来到青春期的刚刚萌生初爱的童真少年。我们比较一下,这含蓄的力量,比那当面直白的力量,是不是要高得多,要高明得多?!而我们在学习写作的时候,是否还要铆足了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饱饱满满地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从乔伊斯的《阿拉比》中,我们应该能够得出答案。
关于初爱的描述,我认为乔伊斯是写得非常到位的,这恐怕得益于他现实中的女友。乔伊斯在写作这篇小说时,年仅二十三四岁,他的女友诺拉是一个来自乡村的没受过什么教育的酒吧女招待,但是诺拉单纯、活泼、性感、自然,深深吸引着具有上流社会家境的乔伊斯,成为他心目中的女神。他的初爱,我认为是天下男人普遍的初爱,就是她所写的这种状态。
我记得我二十出头刚到一个小镇参加工作时,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清纯可人的女同事,年纪相仿,镇上原住民。那时她还没有男朋友,她总是给我阳光一样的笑容与温暖,我根本不知道她天生就是一个温暖的女孩子。其实她碰到谁都灿烂地笑,而我却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只对我一人好,跳了两次舞握了两次小手后,我如小说中的“我”一样,在寂然无声的幽暗的雨夜的单身房里,无比渴望地想见到她,无比“辗转反侧”地如“我”一样呼唤着:“啊,爱情!啊,爱情!”我甚至借了相机,偷偷从她每天早上上班必经之处捕捉她的“倩影”------就像乔伊斯所描述的:“……我倚着栅栏看她,她一走动便裙裾生风,柔软的发辫也左右荡动……”甚至为了她,去天上摘星星的冲动都有。 05

关于小说中环境描写的象征作用。
小说第二段的已经死去的教士租住过的二楼的客房,以及屋后的荒园的苹果树、灌木丛、打气筒等环境与意象的描写,让我想起了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鲁迅在小说里以和乔伊斯同在二楼的视角,描写了酒楼下倒塌的亭子、山茶树以及十几朵红花和几株老梅竞开的繁花,并且在与吕纬甫喝酒聊天的过程中重复地显眼地花费笔墨来描写山茶树上的花。当我发现这一现象时我当时一愣,怎么大师们写得如此惊人地相似呢?难道鲁迅抄袭了乔伊斯的这一“桥段”?我赶紧查阅,乔伊斯的《阿拉比》作于1904~1907年间,鲁迅的《在酒楼上》写于1924年。似乎,在理论上是可能抄袭的,鲁迅的《狂人日记》不也是模仿果戈理的同名小说的么。但,终究无从考证,何况,一点点细节的模仿与借鉴,似乎也不值一说。而值得一说的是,大师们的匠心,确实是“独运”的、独到的。他们同样采用了象征主义的技法,在那个并非朗朗乾坤的旧时代里,象征和曲笔,也许是他们最能保存自己的武器。《阿拉比》里教士死屋及生锈的打气筒的描写,象征了都柏林人主流精神的老朽、腐败、堕落、恐怖,《在酒楼上》楼下荒园的描写,象征了从旧社会中傲然挺立的花啊树啊们的勃勃生命力与希望。其实,鲁迅的另一篇小说《药》里面的秋瑾(即小说中的夏瑜----鲁迅的隐喻)坟头的那一串花圈,不也是大师精心设计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希望之花么?好。现代特别是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小说里头,象征仍然还有,但已经很少了。不过,如果我们偶尔也在小说创作中用一下象征,那也是一定错不了的并不过时的技法。

06

回到《阿拉比》。关于这篇短篇小说的评论,我所见的就是几乎千篇一律的“精神瘫痪”与“理想幻灭”的结论。似乎,这篇小说的主旨就是悲观色彩的了。
我认为,这些批评家们似乎受到了习惯思维的影响,受到了乔伊斯在现实生活中因不满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精神瘫痪”般颓废的、腐朽压抑的都市生活而产生了悲观情绪、最后逃离都柏林、定居巴黎历史真实的影响。但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乔伊斯的生活现实中看到他与女友诺拉爱得风风火火的历史真实呢?

我要说,如果我们读过鲁迅的《在酒楼上》、《药》,看到了鲁迅带给我们的一抹暖色,我们一定也会在乔伊斯的小说里看到那一道亮光,只是,因为它在最后一句,我们往往容易忽略,就像我们在电影院里看完大片迅速离场而不去听片尾曲一样。
小说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我的双眼因痛苦和愤怒,而灼灼燃烧。”
是的,我们承认作品里的令人压抑的“瘫痪气氛”和初爱“幻灭”的“痛苦”过程,为什么我们不能看到“我”的“愤怒”与“灼灼燃烧”的情绪呢?那可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的情绪呀,那可是一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愤怒”呀!我们为什么不能解读为“反抗“或者“抗争”呢?
一位文学大师,他留给文坛的精神遗产,绝不应该是悲观的,更应该是乐观的。虽然,乔伊斯写作这篇小说时才只有不到二十五岁。但一个小说家的才华,是不能以年龄来论资排辈的。王蒙二十出头就写出了《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铁凝写出《啊,香雪》时也不过是个少女。还有萧军萧红……
总之,对于《阿拉比》的主旨,与其解读为“幻灭”,不如理解为“涅槃”------只有涅槃,才能永生。
愿乔伊斯在天国永生!
(2015年9月初)


偷风者

文学 2015-08-22 阅读 5762 回复 5
偷风者文/月亮鱼
01
我紧跟着父亲,出了村头,向河堤走。
月亮像一片明亮的蚌壳,在黑多白少的云层里穿行。朦胧的月色下,微黄的稻子和褐绿的棉枝随风起伏,沙沙地响。田垅的杂草上,雾露打湿了双脚,土垡时不时磕绊着,参照物是模糊的,我失去重心,滑跌了一下。父亲头也不回,好象我就在他手心里似的,伸臂牢牢抓住我站稳,说:“这是你今天最后一次走这乡野的路,确实不好走。不过,往后啊,你的路就会平坦啦!”

中午时分,邮递员给我送来快递,我急急忙忙拆开,是录取通知书。我将那宝物捧在胸前,长嘘了一口气。父亲刚从棉田里打药水回来,汗水湿透了他烟灰色的补丁重叠的棉衫。他正从天井打水洗脸,哗哗地弄出很大的声响。
我穿过堂屋,大声说:“爸,我录取了!”
父亲抹一把脸,起身把腰杆子狠狠站直,呵呵地笑。他笑得那么灿烂,一颗镶牙也裸露出银色的光辉。
父亲说:“才刚听到摩托车声音,说有快递,我已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父亲接过通知书,认认真真地看。看完,说:“别在村里嚷!”
我说:“全村人都在看着我,天天问我考上没有,这极好的喜事,为什么不嚷?”
父亲咳嗽了两声,说:“万事得十拿九稳。明天再嚷!”

我觉得父亲今天很反常。往日里,父亲总是叨叨着要我好好念书,总是在村子里夸耀我的成绩是如何如何好。今天这是怎么啦?
下午,父亲破天荒没有去田里干活。父亲穿好下水衣,系上蔑篓,扛上赶筝子,哼着《站花墙》的调调,出门去了。我很兴奋,很无聊,压抑揪心了两个月,养兵了千日,战火熄灭,尘埃总算落地了!
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闷得慌,我决定去村长家里打电话,我得告诉我的班主任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我,录取啦!

等我回到家,地上放着几联好藕,还有毛芋头,父亲正在杀鱼,父亲情绪明显不错,麻利地抠着鱼鳞和鱼肠子,说:“今天运气很好,赶了两条财鱼!这些白鳞鱼也不小呢!”回过头对母亲说:“上甑!”

父亲一个人喝了半壶酒。面对着一桌子蒸鱼蒸藕蒸毛芋,父亲非得要我喝点,我喝了一小口,烧心,受不了。那天下午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关门闭户与我喝酒吃菜,反正没聊录取的事,而是大聊他的三国,直到现在我莫名其妙地跟在他屁股后头。
我说:“爸,您咋这么神经兮兮的呢?吃个饭喝个酒也这么谨慎!”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正在欣赏夜色下的一片稻田。稻田里青蛙呱呱地聒噪着,间或有一些稻鸡在其间悉悉索索地游走,发出“顿~顿”的求偶声,田沟里一群受惊的鱼儿“唰”地溅起我一身水,小腿肚子凉爽爽的。
父亲指着那些在风中沉甸甸晃动的稻穗,骄傲地说:“这就是我们家的水田!再过十天半月,这些长势喜人的稻子就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父亲轻车熟路地在杂草丛生的土路上继续往堤坡上走,像一匹狮子逡巡在自己的领地。父亲在一片棉花地里站了下来,双手亲切地抚摸着棉梗上小梨子一样大小的棉桃,说:“你看,长得多好,半个月后,我和你娘就可以开始采摘了。我先向你二叔和姑妈借点钱供你学费,要不了多久,这谷子和棉花卖了就可还他们了,放心吧!”

河风夹杂着水草的味道扑过来,我不由深深呼吸了一口。夜色确实很美。可我很疑惑。父亲不会只是带我看看这熟悉的庄稼地吧,我虽不怎么下田,可从儿时起就对这一草一木都稔熟的呀。
我正欲开口,父亲招呼我在河坡坐下。父亲看着薄薄的夜雾和黛色的月光,说:“好了。现在可以跟你谈一谈了。除了这河水和这夜风,谁也不会偷听到!”


(待续)

【连载】归途

文学 2015-08-20 阅读 5347 回复 6




归 途文/月亮鱼____谨以此文向科塔萨尔致敬


01
起初,年轻的律师用拇指轻轻敲了一下方向盘上的喇叭,然后双手交扣在一起朝挡风玻璃使劲前抻了几下,手指骨关结发出一串欢快的脆响,蓝灰色的西装袖筒勾勒出他健壮的胳臂肌群。沿着手臂往挡风玻璃望去,他发现前方的车流忽然变得缓慢了起来。从市区出发到现在已经上路一个多小时,这临近春节的节骨眼上,偶尔堵下车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他想。汽车CD正播放到《加州旅馆》前奏,他沉浸在优美的吉它弹奏弦律里让心情自由欢快地滑翔了四分多钟,当下一曲《桂河大桥》响起时,他发现车流变得更加缓慢,简直比牛车还慢。他紧了紧眉头,用力拍打了一下喇叭,吓得喇叭声尖厉地跳了出来,紧接着他听到前后左右都响起了焦躁、愤怒的喇叭声,再接着整条高速公路像报晓的公鸡打鸣一样遥相呼应起来,或者,像夏夜里一望无际的黛色稻田里如潮的蛙声鸣叫起来。
总之,在这回家的拥堵的路途之中,人们再也找不到比按下喇叭更好的发泄方式了。从太和收费站这个总闸口涌进的105、318国道、省道、县道的来自深圳、东莞、湛江、海南、广州的汽车,全都如金沙江嘉陵江岷江汉江湘江乌江赣江涌入长江一样涌入了这条北方高速公路。

年轻律师习惯性地看看左腕上那块钢灰色的帝佗表,已经堵了半个小时过2分钟了。年轻律师是个非常守时的人,约见客户从来不会迟到。他和这条高速路上几乎所有的人们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回家过年,和家人吃个热闹的团年饭。今年初夏时分,他利用前几年和大律师一起做企业法律顾问的机会积攒下的人脉资源,成功为一家上市公司代理了一起商事纠纷并打赢了官司,按照合同规定,他获得了一笔不菲的佣金,在广州老城区按揭购置下了一套商品房并买下了这辆别克。以前回家总是挤铁路或乘坐看起来快而实际经常晚点的飞机,这次他决定一个人开回湖北去。他想,买了车就不会再受抢票挤车之苦啦,而且,老家的刀子一样锋利的冷风和冻雨让走亲访友变得异常艰难,通往乡下的公交车有时等上一两个小时也挤不上去,有了这车,这些困难就不再是困难啦。可现在呢?他觉得眉骨部位象被毛毛虫咬了似地燥热,他不由并起食指和中指挠了挠。他环视了一下四周以便确定他的方位,同时也评估一下他目前的处境:他崭新的枣红色别克被包围在高速路三车道的正中间,左边超车道有一辆深蓝色的沃尔沃,靠近他这边副驾驶座一个系着宝蓝色围巾的头发象绵羊毛一样卷曲的女人,象只肥猫一样懒懒地趴在已经摇下的车窗上,正驾驶位一位中年男士,肥硕的身体前倾而下巴骨上扬,似乎想看清楚前边的路况。前边,不知什么时候插进来一辆雪白的宝莱车,车尾泥尘斑驳的的蓝色牌照上隐现出粤A字样。右边是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看起来后排座似乎被改装成了一张床,两个小孩在“床”上不停打闹争抢着薯片,驾驶位的一对中年夫妇正大声地重复地呵斥着:“莫乱动,莫乱动!有没有耳朵?一会车就开了!” 高速路隔离栏那边的逆向车道里,“忽忽”地一辆接一辆的车疾风一样静静地驶过,由于车速很快,偶尔的汽车喇叭声拖着长啸经过这里时就会象五线谱上的休止符一样戛然而止。

年轻律师觉得现在很安静,先前的喧嚣与骚动暂时没了,他有点无聊地盯着白色宝莱的车牌号研究起来,粤A251314,有点意思,他想,这不就是“爱我一生一世“的谐音吗?这时他忽然看到前边白色宝莱后视镜里一对很大的湖面波光一样靓丽的眼睛一闪而过,年轻律师的心悸动了一下,就像在旅游时忽然在绿树丛中呈现出一棵白玉兰一样让人容颜大悦心旷神怡。他感觉到这双眼睛好象在哪儿见过,转念一想,天下的美女眼睛不都是一样的耐看勾人吗。强烈的好奇心还是使他忍不住想看清美女长什么样,他够起头透过宝莱后车窗望去,后排座与后车窗空间里摆满了杂志啊纸巾盒抱枕之类,一本杂志封面上一个时尚女人的修长的腿性感地躺在粉红色抱枕下面。年轻律师努力调了调眼睛的焦距,透过有限的缝隙看见一头黑发瀑布般洒落在宝莱车驾驶座椅上,除了这些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失望地看了看后视镜,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龙象部队演习时列车上捆绑着的那些安静的战车一样整装待发。

这时前边的宝莱车忽然启动前进,左右车道两边的车也启动前进。年轻律师把挡位从P位拉到D位,猛踩了一脚油门,紧追着宝莱车前进。可是好景不长,才行进了十几米,白色宝莱的尾灯就亮了,前面的车龙停下了。年轻律师急忙踩住了刹车,像奔驰的马儿突然被驭者勒住缰绳急停一样,他看到自己的别克昂了昂枣红色的车头,骤然抖擞了几下,发出一声沉闷而痛苦不羁的鸣叫。
好奇害死猫。只因为在人群之中多看了你一眼, 追尾事故便不幸发生了。


(待续)

耳坠

文学 2015-08-18 阅读 5764 回复 15


耳 坠文/月亮鱼
建国:
我开门见山告诉你,玲玲要和我分手了,原因很简单,她说我欺骗了她。

这些天我找不到她的人,我不知道她躲到哪去了,我非常非常想念她。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去过她经常逛街购物的步行街,去过我们经常约会嗨歌的“糖果”酒吧,去过我们曾经花前月下的公园,甚至去过她的几个无话不谈的闺蜜的家。**思夜想,抽烟酗酒,疯狂蹦迪,拼命地麻木自己,可一觉醒来还是忘不了她。她的迷人的身影总是像古伶精怪的花蝴蝶一样在我眼前飞来绕去。现在,我不得不向你求援,看在咱们同学一场的份上,你无论如何得帮我一把,因为,玲玲是你亲妹妹 !你曾经和我说过,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玲玲是最听你话的。

你是最了解玲玲的,玲玲也总在我耳边提起你是多么有成就多么有男人味多么有大哥范,这一点我坚信不疑。可是天底下有几多男人真正了解女人呢?她们的看法、她们的思维甚至她们的行为,总是出乎我们男人的意外,叫人难以捉摸,她们有时可以温柔可人得像一匹美丽的驯鹿,娇羞柔媚得让人怜爱,有时为了一件在男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发脾气暴跳如雷,有时毫无理由地任性地坚持自己错误的想法,明明按科学常识和常理来说是不应该做的却固执地赌气似地去做,甚至没有商量的余地,有时一朵火红的玫瑰突然出现在她们眼前就会让她们破涕为笑做出相反的决定。

我知道你和你妹妹是在你父亲(就是我未来的岳父、起初你请我去你家玩时我叫伯父)的严格教导下长大的。我知道你父亲国画画得不错,你曾经把他老人家去庐山和黄山游玩时的写生练习本给我看过,可谓潇洒写意,逸兴飞扬。书画同源,你父亲的书法尤其是草书也写得狂放不羁,颇得怀素和尚遗风,我也知道你母亲----就是我未来的岳母(原谅我啰嗦,我现在好想找一个人喝酒倾诉!),是一名中学音乐教师,嘹亮奔放的歌声像没有缰绳的马群在辽阔的草原上奔驰,让我如痴如醉。在这样一个艺术气息的家庭里 ,浪漫和自由弥漫着她的头脑,就像风中飞舞的树叶一样飘忽不定。是的,我早已领教,在我们交往的过去一年中,她对我一下子好得不得了,像她身上好闻的体香和粉底霜一样挥之不去,一下子又像一只愤怒的小鸟向我不停地开炮,唧唧喳喳如怨如艾。可是在我眼里她实在是太美了(老同学,我差点忘了玲玲是你妹妹,说得有点肉麻,可这是我心里话),有一次我去商场给她买裙子,在更衣镜前试穿时把那些男人们的眼光都吸过去了,发出了啧啧的惊呼,导购xj也连声赞叹她模特般的身材,说是标准的“衣架子”,她骄傲得像一只下了蛋的天鹅(老同学,我其实想形容一下你妹妹当时的得意样子就像刚下完蛋的母鸡,可是因为我实在太爱她,我觉得那样比喻欠妥,还是用天鹅来形容为好!),高昂着脖子,正眼都不瞧一下那群围观的色男人。你不知道,那一次她高兴起来,搂着我的脖子撒娇要我带她飞,我托着她柔软纤细的腰,在商场大理石地板上旋转转圈,她98斤的身子轻盈地飞了起来,她疯狂的尖叫声把商场的保安都引了过来,以为我是流氓要揍我。是的,她就是这么疯狂,可她又是这么迷死人!我的老同学,你不知道,就是那次你带她去你们民事法庭审理一起案子,她挽着你的手从车上下来时,她披肩的长发、米黄色的风衣、飘扬的浅绿色丝巾、翻卷的红色裙裾,仿佛民国才女林徽音向我走来。我不禁醋意大发:建国啊建国,你作为一个国家公职人员,居然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让我们这帮同学情何以堪哪 !我,一个旁听者,当时根本没有听那些控辨双方的辩护,我目不转睛地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原谅我,她太美了,我当时确实不知她就是你的亲妹妹!),你也知道,我后来便有事没事故意去你家玩,而你,也真够哥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方地对我说:兄弟,你尽管追,只要我妹妹愿意!你真是一位谦谦君子,古人云:君子成人之美嘛!我的好同学,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是你默许我和你妹妹谈恋爱的,你就是我们的月老,你现在不救我,谁救我?你也谈过恋爱,应当知道失恋的滋味有多么难受!你不知道,我好想她想她,我像一只失去伴侣的雄丹顶鹤,整日里茶饭不思,郁郁寡欢,哀叫声声,气息奄奄,一息尚存,濒临死亡!

总之,在我的死缠乱打穷追不舍下,当然也是在你的许可下,我借口跟你父亲学习书画,借口我妈特别喜欢阿姨(现在还不能叫岳母)的歌声(阿姨曾经在市电视台组织的“好声音”比赛中进入过五强,我妈是你妈的粉丝!),几乎每天一下班就跑到你家去蹭饭吃。你们全家当时都接纳了我。我和玲玲也建立了恋爱关系,到现在,我们就要谈婚论嫁了,婚房也给她准备了。一年前我爱她,现在,我更是发疯地爱她。当然,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她似乎也是爱我的。

一天,我接到一项任务,要我和同事去云南腾冲抢险救灾,那里发生了严重的地震,院领导要求我们立即、马上准备,二小时后赶到武汉天河机场上飞机,当我告诉玲玲我必须到危险的震中去时,玲玲眼泪都流了出来,说那里缅甸人越过边界丢了好几颗炸弹,死了好几个人……好象我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我告诉她我是去救死扶伤,不是去和缅甸人越南人打仗去,我说领导跟我们说了,必须优先保证我们自身安全再去施救,她才放心下来,随后,浪漫又涌现在她花朵般迷人的嘴角:“记得一定从腾冲带一件纪念品,值多少钱无所谓,但必须是专门给我的,只要你有心就够了!否则,我们就分手!”

我们团队很快就到达了震中。许多人被埋在了山石里,许多人断腿少胳膊,我们紧张地投入到了救护中,我们医院骨科当年在全国都是很知名的,接骨复位技术非常成熟,这是我们单位能够得到祖国召唤的重要原因。我是我们医院的骨干,我带了一位在工作中与我配合非常默契的助手。我被安排一个接一个地给伤重的病人做手术。有一个病人的家属哭叫着让我不要锯掉他们的亲人的坏死的腿,我用从我们家乡山上采到的特殊草药配成的秘方,挽救了他的肢体。助手对我的手术心领神会,我也对助手的配合无比信任。她总能拿捏好时机,准确无误地将我要用到的剪刀、镊子、消毒水、纱布、羊皮缝合线递到我手上。我专注地做着手术,甚至没有注意到助手为我轻轻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水,在手术的间隙为我按摩酸痛的双肩。我们团队以超高的工作效率展开了救护工作。

一周后,疲惫不堪的我在完成任务后又接到立即返回的命令:二小时准备,二小时后到机场。
我晕晕乎乎,在盘山公路颠扑的汽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助手轻轻拍醒我,才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助手柔软的双腿上,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道个歉。助手对我微微一笑,食指按住自己的双唇,让我闭嘴。

我们在一个小镇停下要补充一下汽油顺便吃个饭。
小镇上喧嚣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种纪念品遍地都是。我猛然想起玲玲的礼物,我对助手说已经没有时间为她到大的商店去买啦,该怎么办呢?助手以她对女人心思特有的了解说,我们女孩子没有哪个不爱美的,你送她一件工艺品吧,能够戴在脖子上的、手上的,或者,耳朵上的……
街边的饰品摊上,小贩不厌其烦地发誓这是她按照当地少数民族的工艺流程亲手锤制的银饰,而且在寺庙开过光什么的。助手看了看银饰品盒子,盒子散发出十分好闻的木头的香味。最后,她挑了副耳坠,戴在自己的耳垂上,问我怎么样。看着晃动的闪耀着宝石般光茫的耳坠和她青春荡漾的笑容,我心里说你真的好有眼力,觉得她实在是太美了,我便对女助手说你实在是太美了。助手说平时怎么没听到你夸过我一句?我讷讷地说不上来,觉得在工作上欠她的太多了,于是对她说,这一副你戴着正好,就算我还你个人情,你再给我挑一副吧!我怀揣散发着木头香味的耳坠,想像着耳坠在玲玲好看的大理石般温润的脖子上、耳垂下灵动而性感地晃动,在无限思念的睡梦中,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扑着向机场进发了。

回到温暖的婚房,我立即给玲玲打电话,玲玲像一只古伶精怪的花蝴蝶飞了过来,我们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爱如潮水一样涌上我的双手。
就在我搂着她要进一步温存的时候,平时浪漫如水的她忽然挣开了我爱意缠绵的双手。
“我的礼物呢?你给我,我今天就给你!”
我胸有成竹地去掏口袋。
可是,我找遍全身,都没有找到那副耳坠。
该死的!它是什么时候丢的?在哪掉的?
我急得抓耳挠腮,我说我确实是给你买了耳坠,你不信,不信明天去问……问我的助手!

我的助手不知什么时候推开了我婚房的房门。我看到她穿着一身紧身的连衣裙,微微地笑着,一对耳坠闪耀着迷人的光辉。
“我给你送病人的CT片过来了,领导安排你明天手术!”
我看见玲玲紧紧地盯着助手的耳坠,胸脯起伏着,许久,泪水夺眶而出,转身摔门而去,空留下无限缠绵的体香在我无限渴望的双手之间。
我对着助手大声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我婚房来?”
可是我分明看到,助手用她纤细的手指按在了我的嘴唇上,脸上弥漫着微微的笑。

我的老同学,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经过。大学时我们曾经一个寝室,一个上下铺,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我是那种撒谎的人吗?打死我也想不到礼物会丢失的啊,我是那种编造传奇故事的人吗?
我的庭长大人,你审判过那么多的人,在民事领域成功调解过那么多的案子,你就不能审审你未来的妹夫的一颗真诚的心么?我对于你妹妹的爱,就和我和你的友谊一样,浓烈而真挚!

现在,我不知道玲玲在哪儿,我快要死了,你能救我吗?

你的同学:那基
2015年3月8日
(注明:本篇小说是摩仿莫泊桑小说《圣骨》的一篇习作,从架构到情节都可看出痕迹,欢迎批评)

空袭

文学 2015-08-06 阅读 5824 回复 8


空 袭
文/月亮鱼


和所有客居他乡的人们一样,我像一只南飞的大雁,跟随着北归的雁群,经过时空颠倒与舟车折腾,尤其是忍受了闷罐子火车上几十个小时的站立与未曾合眼的痛苦,赶在大年三十傍晚,在朦朦细雨中回到了故乡。朦朦胧胧的村落,朦朦胧胧的乡亲,朦朦胧胧的家人,朦朦胧胧地草草吃过年饭,我对家人说:“我累了,先补觉了。”我倒头朦朦胧胧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我耸耸鼻子,一股浓烈的菜香味乘机溜进我的肚子,接着我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咳嗽,然后是父亲那标志性的关于三国演义的滔滔讲述……这不是父亲的声音吗?父亲今天怎么回来了?他不是在半年前就走了么?
我猛地起身下床,拍了拍脑袋,清醒了一下,证明自己这不是幻觉。然后蹑着脚,轻轻拉开了房门。透过门隙,我看到我家堂屋里坐满了人,本门房头的本姓水木叔、中成叔、双成叔、玉秀姨、福秀姨也在,他们热烈地说笑和喝酒。我看见母亲围着厨裙,端着一只青瓷大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鸡蛋皮汤,正等着上菜。我记得每次家里有客人来喝酒,喝到兴致最高时母亲都会加菜,将鸡蛋在铁锅里摊成皮,切成一片一片,再放入糖、醋、茡荠,做成热汤,能醒酒开胃。人群中间一张掉了许多漆的红色的旧而朴素的小方桌,上面摆满了酒和菜,桌旁下边,一个三角钢皮炉子,炉堂里劈柴的火焰蓝幽幽地跳跃着,炉子上的铁锅里,绿色的白菜已经煮成了金黄色,水泡在锅里激动地翻滚。 我看见靠东屋穿堂那边侧对着我坐着一个戴草帽的人,草帽没有颜色,那人穿着灰黑色的长袍子一样的衣服,右胸靠近腋窝的地方象乳头一样大小形状的青灰色布衣扣敞开着,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的声音和之前我在房间里听声音辨别的方位,我知道他就是我父亲。我的心嗵嗵响了五下。我不是已经和妈妈一起吃过年夜饭了吗,这一大群人半夜三更还来我家吃什么?
我疑惑地大叫了一声:“爸,您不是已经……”
水木叔、双成叔、中成叔、玉秀姨和福秀姨们对我的大叫似乎都没有听到,满屋子的人似乎都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唯独父亲,应该是听见了,突然放下酒杯,侧过脸对着我,呵呵长笑了一声:
“小日本子打过来啦!”
我还是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只看到草帽下一双绿绿的猫一样的眼冰冷地看了我一眼。父亲刚说完,我就听到禾场与菜园方向响起了剧烈的爆炸,脚下的地猛地震了起来。
跑到窗边,我看到炸弹象豆角里的豆子一样紧密地团在一起从灰亮的天空落下,我惊恐地看到远处的天空,飞机象蝗虫一样密密麻麻地掠过,飞机发动机的轰鸣象闷雷一样从远空滚滚而来。
我立即意识到空袭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虽然我对我们国家强大的空军和空防有着无比的信任,而且我也知道有一个空65军就驻扎在黄陂木兰山风景区附近,三峡大坝也部署了从俄罗斯进口的萨姆400先进防空导弹。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
我拉开房门,堂屋里的人都跑光了,母亲也不知跑到哪去了。炉子以及炉子上的火锅躺在地上,倾倒的火锅汤汁在未燃烬的黑红色炭火上“哧哧”响着,升腾起白色的烟雾,红色的掉漆桌面上,父亲喝过的那只高脚酒杯摇摇晃晃斜躺着 ,桌沿上的酒水像屋檐上的雨挂,晶亮地滴落地面。一颗炸弹穿过屋顶,正好落在大门角内侧的鸡笼上爆炸,鸡们居然没有发出一声叫唤,慌张而快速地埋头冲出,箭一般向草垛躲去,一只平时从不会飞的红褐色肚子黑色尾巴的公鸡居然象蓝靛子乌鸦一样飞出老远,拼着沉重的身子奋力钻进了菜园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树洞里。鸡毛和粘乎乎的蛋壳还有鸡窝里的谷草溅满了我全身。我迅速卧倒,硫磺硝烟的味道、鸡毛潮湿的味道还有蛋清的腥味象可乐、醋、芝华士勾兑过的鸡尾酒一样,冲进我的鼻子。胃部一阵强烈的反酸,先前胡乱吃下的年夜饭一股脑全吐了出来。迷糊在堂屋地上的那一会,让我想起在广州的某个冬夜与人豪饮醉卧街头的惨状。
庆幸的是,我居然没有被炸伤。
我意识到堂屋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逃生的本能让我跳将起来,直奔厢房。厢房的柴草间里,装满了母亲手工缠的的棉梗把子、麦草把子、劈柴把子和谷草把子,我把头和身子埋在柴伙把子里,把屁股和腿露在外面。慌乱中逃生的人们往往会象动物一样做出随机的、本能的判断和选择。钻进柴伙把子里,我的内心获得了暂时的安宁,我象兔子逃过鹰爪一样欢快地喘息。
但是侥幸没有再次眷顾我,我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在伙房隔壁的猪圈里炸响,我也听到一直没有吭声的猪们发出了一声撕裂的惨叫,我欢快的喘息立刻屏住。我像一个潜入水中的孩子憋着一口长气,在这口长气冒出水面之前,我想象着猪的身体四分五裂地飞到屋顶,我甚至听到了猪蹄掉到瓦片上,瓦片哗拉拉拥挤破碎的脆响。我甚至记起了有一年隔壁家发大火,邻居老大婆慌忙之中竟然把自己的枕头抱过来扔到了我家厢房的大水缸里,后来村里人嘲笑她这一牛嘴不对马口的逻辑行为,老太婆羞红着脸,长叹:“太慌张了,一慌张就想糊涂了!”
忽然我感到屁股剧烈地疼痛,我想很有可能是爆炸的碎片扎入了我的屁股。
我把头和身子从柴火把子里抽出,惊讶地发现一架蜻蜓大小的无人侦察机正嗡嗡地在厢房里悬停,咔嚓咔嚓拍照。我想坏了,这下可丢人了,这张照片要是被那些讨厌的战地记者从什么共同社、露透社发出去,我那顾头不顾尾的狼狈相多伤中国人和中华民族的心啊。我猛地翻身坐了起来,忍受着钻心的疼痛,向厢房后边靠近河沟的牛栏屋跑去,我顺便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天,村后广阔麦田上空的乌黄色云层下,一架长着红鹳鸟长嘴样机头的飞机竖着机身,做着漂亮的眼镜蛇动作,高昂着机头逃向远方,一串红色的火光掠过高天,那该是一颗空空导弹吧,我暗想。一阵白色的尾烟像小孩用彩笔信手在白纸上的涂鸦一样横贯东方泛白的天际。
爆炸声仍在响起,机群盘旋了一阵,好象又朝这边飞了过来,我赶紧关闭自己对空战的强烈的好奇心,低下头飞身向第三个藏身地牛栏屋跑去,就在我刚跑到牛栏屋前时,一声巨响准确地落在牛栏屋中央,断裂的牛角飞旋着削过光秃的桃树,树枝应声而裂,嘎然倒伏于地。我顾不及看那棵我许多年前亲手栽下的桃树,左奔右逃。
满村子都火光冲天,村子后麦地里青青的麦苗也开始燃烧。河沟里的水也开始烤干,钻入河底淤泥里冬眠的鱼们挣扎着跳跃,我看到一只金黄尾巴的月亮鱼徒然地打了一个挺,嘴巴张开欠了欠呼出一口气,向我投来最后的白眼。
四周燃烧的火光向我逼来,我呼吸急促,忽然感觉屁股后被弹片击中的部位剧烈地疼痛。
我本能地大叫一声:“父亲救我!”
我抽出右手摸向屁股。
一只温柔凉爽而俏皮的小手顺着我裸露的大腿躺在了我冒着冷汗的手心里。
“你拧疼我了!一定乌青了!"
我愤怒地叫着,睁开眼,揉了揉,再次摸了摸火辣辣的屁股,只见女友无限温情地对我说:“乖,快起来,妈妈刚刚让我催你快起床,今天是初一,你必须出行!拧了你两次都拧不醒,你睡得真沉!!”
我扯开窗帘,早起出行的人家院落前传来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不远处的高空上,一朵一朵绚丽的礼花在高天绽放,呼啸。更高的天空,一盏盏孔明灯带着无限思念与自由飞翔。我看了看手机,凌晨四点清冷的微风将硝烟的味道和麦苗的清香味道以及屋前因为昨天下过小雨冲起的泥土的腥涩味道送进了我的鼻子。
我深深呼吸着故乡的年味,昨天的疲劳一扫而空。
换上新衣,洗漱,在堂屋焚香、敬神,母亲早已准备好一只红色掉漆的旧的朴素的茶盘,上面放了香、烛、黄表纸,酒。从我懂事起,每年初一,都是父亲端着这只盘子开门出行。
我回过头看看神龛前左下方红色掉漆旧的朴素的小方桌上的父亲遗像,轻声对母亲说:“妈,我们出行吧!”
出行完毕,我赶忙跑到鸡笼、猪屋和牛栏屋,那只红肚子黑尾巴的公鸡正专注地发出高吭的打鸣,非常敬业地履行着它的职责,那只小肥猪正发出均匀而惬意的鼾声,白嫩的肚皮有节奏地起伏,那头老水牛正用他坚实的牛角搔着肋骨上的痒痒,嘴巴里安祥地反刍着。
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没有丝毫的损伤。
回到床前,一个人开始回忆起这个梦。
我觉得很奇怪,以前也做过很多梦,常常是一觉醒来,梦会一下子消失,就像被火烧过的灰烬,即便努力回忆,也只能抓住梦的衣角,就像抓住灰烬的未被燃烧的残屑。可这个梦,却一枝一节都忘不了。尤其是第一次梦到了父亲。
我赶紧记下了这个奇怪的梦。我准备翻一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或者《周易》,或者《周公解梦》,或者去大南路附近的大佛寺去问上一卦,或者来年回去找瞎子算命先生去占上一卜,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月亮鱼创作于2015年3月间)

震宇的天堂
文/月亮鱼
01
老春初夏的一个早晨,闪亮的太阳斜挂在杨树脖子上,村子很安静,空气很凉爽,一只知了扑棱着沉重的翅膀,抖擞着晶莹的露珠儿,从一棵柳树枝头飞进另一棵杨树枝桠,无精打采地聒噪了几声。 震宇一手端着吃完的空饭碗,一手拿着筷子杵着短裤头,坐在青石门槛上,呆呆地看着神龛前挽着黑纱的镜框。镜框里,黑白分明的父亲正对着他微微地笑。几天前,从人民医院确诊为癌症晚期回到家中不久的父亲,躺在床上捏着震宇的小手,无限深情地最后呼唤了一声“宇儿……”,便撒手而去,将几亩青黄不接的农田、一头老牛、一头瘦猪、一只病狗、一栋破屋以及无边的悲伤寂寞与冷清留给了妻儿腊喜和震宇。邻里亲威们总算帮衬着热闹地办完了丧事。
人走茶凉。现在,震宇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腊喜从后屋走来,背里背着一只药桶,一只手里捏着喷雾器,一只手在堂屋柱头钉子上起下草帽,站在震宇与神龛之间,板着脸,对着震宇呵斥道:“还不扔下碗筷去放牛,牛都快饿死啦!我要去秧田打药了!你快点喝完药去河边放牛!”说完,戴上帽子,一只手扶着药桶,双肩费力地将药桶抖了两下,挪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头也不回地朝田垄走去。
震宇感到一阵呛人的农药味道直冲鼻子而来。他赶紧站起身往后屋跑去,极不情愿地打开碗柜里白色的塑料药瓶,倒出几粒黄色的药丸,放在嘴里,从水缸舀一瓢水,咕咚吞下。

牵了牛出来,走在村道上,震宇看见前面同学海军和振方背着书包,啃着苞谷,说说笑笑地边走边打逗。老牛仰起弯角忽然哞叫了一声,撒起欢儿往前挣,海军和振方回过头来,望着震宇和老牛,一脸惊恐,象躲避瘟神一样,扔下苞谷,闪进草垛,远远地朝学校方向跑去。

几个月前,震宇也和海军振方一样,背着书包,沿着村道,拐两个湾,去到乡中学上学。那时候他刚上初二,刚开始对物理课本中的力学啊天文啊宇宙啊感兴趣。两次月考,他的物理成绩都在前三名,那么复杂的力学试题,他常常能轻巧地解答,物理老师认为他简直是个天才。他的语文成绩虽不怎样,但作文却深得老师赞赏,他的构思总是与众不同,充满奇思妙想,记叙文写得天真而魔幻。
可是同学和村里人却觉得他是个傻瓜,脑子不正常。因为他总是缠着人们讨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在昏暗的灯光下,不允许打破,怎么分清一只生鸡蛋和一只熟鸡蛋?地球这么大,存在了几十亿年,而我们人类才只有不到五千年的文明史,汽车也才只是出现了一百余年,我们才开采了那么可怜的一点石油,占地球表面70%以上的海洋都没有开发,为什么人们老是危言耸听地喜欢说什么“石油危机”?你们这些大人们生那么多孩子做什么你们自己都没有充分活够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还要去费那么多的时间去照顾你们的孩子们你们累不累你们养不养得活他们你们能让你们的孩子幸福吗?世界没有什么永恒地球有一天会变成一颗冰冷的白矮星所有高楼大厦钢筋水泥会瞬间坍塌被无情的黑洞吞噬宇宙有一天会回到原点你知道吗?
春光明媚风和日丽你说什么坍塌吞噬我们生几个孩子关你什么屁事鸡蛋你不吃你转来转去你太无聊你个小屁孩真是脑子有病!滚开,再胡扯两巴掌扇死你!
震宇委屈地跑去跟父亲说。父亲听了也是莫名其妙,父亲皱着眉头说,孩子,也许你是对的,可我们现在要干活……

震宇牵着牛绳,跟在老水牛后面,向着河边走去。病狗拖着一条瘸腿,一跛一跛地吐着舌头赶了上来。河边水草丰盛,河水潺潺,野鸭子欢快地在水草里翻来游去,几条白色的鱼儿调皮地窜出河面,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划出一道白色的浪花。河堤边齐腰深的蒿草里,忽然飞出一对野鸡,紫蓝色的脖子放着油亮的光泽,长长的翅膀和长长的尾巴轻盈地掠过河坡不知名的花草,一收身,躲进了另一丛茂盛的蒿草里,一只灰毛长耳白爪的野兔高高跃起,左折右跑,转瞬间没了踪影。
震宇将牛绳系在河边的树桩上,任由着老牛扑进河水里愉快地翻动着身子,撩嚼着水草。他躺在露水还没散尽的草坡上,看着早晨绝美的田园景色,忽然呵呵地傻笑了起来。

他惊奇地发现,远处河湾的天空,升起一道绚丽的七色彩虹,虹桥下面绿色的秧田里,母亲戴着草帽,背着药桶,左手按压着手柄,右手挥动着长长的喷管,乳白色的药水雾一样洒向秧苗。父亲也戴着草帽,腰间扎着根灰布腰带,左手端着一脸盆复合肥,夹在腰肋,右手袖头捋起到肘部,手掌里握着一把化肥颗粒,食指和拇指自然地张开,肥粒轻盈地飞向田间。走到田埂边,父亲帮着母亲卸下药桶,解下脖子上的手巾给母亲擦一把汗水,打开腰间的军用水壶,向母亲递过去,两人坐在田埂上,互望着呵呵笑,高兴地谈论着什么。

震宇望着彩虹下的景象痴痴地想:父亲怎么会出现在母亲身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堂?

春满村路

文学 2015-07-16 阅读 1.3万 回复 89


春满村路文/月亮鱼

古历冬月的一个晚上,喜嫂吃过饭,把碗筷往锅里一扔,对喜生说:“我煨被褥看电视去了!今天好冷,不烧水了!”说完双手拢进袖口,缩着脖子,牙巴骨打着颤,发出“咝咝”的声音往前屋跑。
喜生把酒杯往桌上用力一顿,恼火地说:“碗也不抹,水也不烧,澡也不洗,越来越不象话了,真是你姆妈的个懒婆娘! ……”
穿堂风忽地刮过来,厢房门“呯”地一声关上。
喜生感到一阵爽快的寒风溜进了自己的胸口,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滋”地咪完杯子里的酒,斜过酒瓶正想再倒一杯,却发现火锅里的汤汁不再冒泡。仔细往三角铁皮灶肚子里一看,柴火都熄了。老婆一走,没人添柴,这酒也喝得没意思了。
喜生用鼻子嗅了嗅酒气,恋恋不舍地盖上玻璃盖子,看着酒瓶里晃来晃去的灰褐色花纹米白色肚皮的土狼子蛇、浮游的干枯的青灰色海马、一圈一圈黄白相间的鹿茸片、颗粒饱满的深红色枸杞子,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将宝贝酒瓶挪到厨柜底下放好,然后收拾好桌子,往大铁锅里舀了几瓢水,往砖灶里塞了一个棉梗把子,再拿谷草用打火机引燃,熊熊的黄色火焰腾地燃烧起来。
洗完碗筷,抹干净铁锅,喜生又加了几瓢水,添了个草把子,他觉得身上又是酒气又是汗臭,一定得烧点热水抹几把。
抹完澡,他觉得自己神清气爽,热血翻腾,雄纠纠地的,于是拿来脸盆,舀满热水,搁在大脚盆里,双手稳稳地端到前屋去。
喜嫂煨在被褥里,磕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看着中央八台的《我们结婚吧》的肥皂剧。喜生把脚盆往地上举重若轻地放下,对喜嫂说:“还多点热水,快洗洗吧!”
喜嫂正沉浸在肥皂泡情节里,不耐烦地说:“到一边去!不洗。”
喜生说:“你这老东西,还真是怪了,前些日子,你看花鼓戏看入迷,这几天,你又迷上了言情剧,这可是年轻人看的呀,你是不是想返老还童啊?”
喜嫂侧过脸来吐一嘴瓜子壳,拿鼻子朝喜生哼了一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吗?”
喜生轻轻一笑,说:“你还不是想从年轻人那些谈情说爱的镜头里找到一点激情……”
喜嫂呸了一口,说:“你真是老不正经,总往歪处想。”
喜生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说:“我说的不对么?那你说说看!”
喜嫂娇嗔着说:“你……给我擦背,我就告诉你。”
喜生一边骂着“懒冬瓜”,一边扭起热乎乎的毛巾,朝喜嫂双手撑起毛衣的后背抹去,喜嫂被热毛巾烫得舒服地啊了一声:“啊呵呵!好热乎!”
喜生说:“热乎就好……我顺便帮你把前边也热乎一下!”说着大手捏着热毛巾向喜嫂前胸游去。
喜嫂惊叫一声:“我自己来!”双臂本能地下压护住自己的胸部。
可是已经来不及,喜生有力的大手已牛崽子一样倔强地扫荡啃食了她圆润肥厚的山头与山沟。喜嫂放弃了抵抗,这几十年来,她们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几乎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喜生边给喜嫂揉搓边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呢!”
喜嫂说:“儿子这些天就要回来了,听说还要带女友回来。看看这些言情剧,对年轻人谈情说爱有个了解,对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以后与儿媳们相处,有好处啊!”
“哦。我还以为你嫌我平时对你亲热不够,想寻点刺激翻些花样呢!”喜生一手从背后握着喜嫂的胸脯,一手向喜嫂的下身抹擦过去,嬉皮笑脸地说着,才刚喝过的蛇马枸杞酒在体内一波一波地热血贲张地涌了上来。
“起开!想亲热,就帮我洗脚!”喜嫂面色绯红,一掌推开喜生,手里捏着的一把瓜子洒了一地。
喜生欢喜地把脚盆挪到床边,褪下喜嫂的袜子,将两只白白嫩嫩的腿脚杵进了水里。喜嫂“啊”地叫了一声:“好烫!”
喜生摁住喜嫂双脚,在水里使劲揉搓着,说:“不烫,怎么活血?不烫,怎么有激情?常言道:睡前泡脚,胜吃补药!”
泡好脚,喜嫂手暖脚暖心头更暖,面色红润如少女,一双布满鱼尾纹的老眼害羞地闪着,喜嫂抬起手捋一捋杂有少许白发的秀发,温柔地说:“快到被褥里来吧,天寒地冻的,里面暖和!”
喜生心里暖乎乎地,说:“别急,等我一下!”
说罢,低腰抄起脚盆,出了房门,用脚拔开大门,站在台坡上用力将水往坡下泼去。
屋外漆黑一片,树枝唰唰地摇摆着,冷风呜呜地刀子一样地刮着,一只猫躲在禾场边的草垛里警惕地看着他,两只猫眼发出狼一样幽幽的蓝光。喜生不禁再次打了个寒噤,扭过身子就朝屋里跑。
拴好门,喜生赶紧脱衣往被窝里钻。冰凉的手遇到老婆温暖软绵的身子,喜生感到一阵幸福与激动,他一翻身将喜嫂压住,说:“老婆,好好快活吧,等儿子媳妇回来了,我们就得老老实实为人父为人母了,就不能这样随便这样无拘无束这样快活神仙啦!”
说罢,两人把头藏进被子,大胆地亲热起来。
“哐哐哐!……哐哐哐”大门忽然传来猛烈地敲击声。
喜生停止动作,把头露出被子,粗着嗓子吼了一声:“谁?”



啃不掉的悲伤------简评蒋海波小说《星夜酒话》文/月亮鱼
老实说,我是个对小说情有独钟的业余爱好者。前几天此贴刚贴出,看到“海子河南十号,城北蒋海波烧烤联盟。”这句广告词,我便恶心地略过,以为是借此打广告炒作忽悠的。
今天看到版主加精,忍不住细细看了看,立刻被吸引。就文论文,这的确是兰台文版最近一段时期以来一篇难得的好小说。
对于沧浪先生评论的“平民视角”、“情节紧迫”、“叙述节俭”,我觉得一个好的写手,稍用点功夫,是不难做到的。难的是,一篇小说如何写出“灵魂”(忽然想起了前些天文版网友们调侃过四书版主的“祥林嫂的灵魂”论,那只是戏谑)。严肃地说,我认为,蒋先生做到了。
贫下中农老根儿的祖上三代,都是地主土财后代老栓儿的祖上的长工(这颇有点闰土与迅哥关系的味道)。改革开放前,一穷二白四代单传的老根儿家蒙“领袖”恩泽,分得了“敞亮亮一进一出的大院落”,按理说,老根儿出身根正苗红,本应该扬眉吐气甚至可趾高气扬,可是他却“内心极度自卑”。自卑的根源在哪?在于“陆续出生的闺女”。这种根深蒂固于农民身上的“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冥玩不灵”茁壮生长于老根(我严重怀疑作者起这个名字的寓意——老根——劣根、朽根)灵魂深处,甚至长出了长长的触须。而触须上那一动一动的鬼怪一样的老根的视角与思维,便是这篇小说的“文眼”。
因了老栓吝啬的祖辈(地富分子基本上都是很小气的葛朗台式的人物),老根遗传了“聋爹”的基因——不会喝酒。先天不行,后天可造。转变是从老婆生出了一个“酒坛子”女孩后开始的。眼看着老栓都有两个带把的崽子,老根狠下心把老婆的嫁妆卖掉换了人生第一碗酒,酒是浇愁的最好载体。中国的哲学往往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好了,这生男孩生不过你,未必我喝酒喝不过你罢——终于,在老根儿第四个女儿降生的满月酒席上,老根儿完成了对老栓在喝酒上的超越,祖辈子抬不起头的历史,这一刻已被改写,就像丛林中的年轻的狮子在一场生死之战中完成了对老狮子的权力交接一样,老根儿赢了——可是,读者会看到,他赢得是多么辛酸!他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房子被计生干部用“几根长木棍”“一触即溃”。大丫稀里糊涂许给了曹家的傻子、二丫被送给老栓儿、三丫出生在老龚集码头南边的芦苇荡里,老根儿自己也“逐水而居”,漂泊浪荡于汉水。而老根儿最金贵的四丫(个人觉得老根儿越喝越清醒的人生支柱,应该就在她身上,老根儿对她寄予了厚望),竟然沦落到了香港老男人借腹生子的地步。
小说用凝炼的语言与节俭的笔法含蓄地写出了老根儿的结局——四丫送飞天茅台酒老根喝孝敬老人家,老根醉死在父亲“聋爹”坟前,脸上的肌肉组织被野狗“啃了个干净”。读到这里,我不禁为老根的凄惨人生掉泪:他当然不是醉死的,而是铁了心“醉死”的,这一刻,他的尊严与精神支柱已然坍塌。
作为一个读者,我承认,被作者塑造或者说虚构的这个高于生活的人物所震撼!作者确实写出了我们灵魂里的某些东西。老根的观念、老根的自卑、老根的狂放、老根的尊严(他认为女儿的行为不是他老王家干得出来的事——这种为了自尊而喝药跳河上吊的事,在农村比比皆是,尤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的农村。),在我们这些男人身上,是不是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呢?我觉得一定存在,只是我们不愿意承认罢了。
小说的叙述,自始至终保持了一种冷静的腔调,不温不火,从文字表面看不见作者的情绪,但在我们阅读过程中又分明如此强烈地体会到这种无比的同情与在悲伤!这,是我最欣赏的叙事手法!
老根儿无比看重与维护的那张老脸,被作者安排一条野狗“啃了”。可是,我依然觉得,在这个传统基因已经深植于人们血液的民族,类似于老根儿这样无比悲伤的脸面,仅凭“聋爹”坟前那条狗,是永远也啃不掉的。
(2015年7月15日)



啊,朋友再见
文/月亮鱼


我喜欢都市的夜晚。她象少女。她象熟女。她象魔女。她充满着清纯与活力。她充满着欲望与诱惑。她充满着法术与迷幻。她蕴育着一切,创造着一切,吞噬着一切,毁灭着一切。
这些天来,我已习惯于在夜晚醒来。是的,我已醒来,我冲好凉,刮干净满脸的络腮胡子,把头发喷了喷定型啫滴水,穿好牛仔裤,套上T恤,蹬上运动鞋,将一把精致的钢灰色的折叠小刀插进脚踝的袜口,带上门,走进熟悉的小巷。
自从丽莎离开我,离开这间出租屋后,我每天都是如此:泡吧,喝酒,睡觉。最近几天,我忽然开始想念她。想起她我的雄性荷尔蒙便潮水一般上涨。我白天睡了一觉,现在才刚刚睡醒,我精力正充沛,我全身洋溢着饥渴的欲望。小巷的食肆飘来孜然烤鱼和咖喱牛肉的香味,酒愰搭帘下已有不少的食客,他们喝着清酒,微敞着胸,裸着臂,抽着烟,说说笑笑,轻松快乐。临街靠窗的座位,有几位女孩喝得脸都绯红,嚼着焦黄的香喷喷的鸡翅,咯咯地笑,前俯后仰,动作开放,一个穿着绿色荷叶边薄衫的女孩任由着一边肩胛骨外露,米黄色的吊带内衣里,圆润雪白的胸脯随着笑声颤颤地抖动,抬起眼深深地扫了我一眼,甩甩秀发,凑到姐妹们脑袋前,悄声而俏皮地说:
“来了个帅哥,有没有兴趣呀!……”
三头黑黑的长发聚在一起又分开,分开又聚起,在明灭的灯影下,继续放肆地大笑。
“真是一群迷人的疯女人!”我赞许地小声骂了一句,坐了隔一张桌子的对面的空桌,要了两瓶珠江纯生啤酒,点了烧烤,我将一杯泛着白色泡沫的金黄色啤酒倒进喉咙,味蕾象苏醒的小虫欢快地啮咬。
在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眼中,再没有比美食美酒和美色更好搭配的风景了。
我心情大好,胃口大开,我频频举杯,向着对面的女孩点头致意。那个绿衣女孩偶尔大笑着用大胆的眼光掠过我饥渴的瞳孔,掠过我手中升腾着白色泡沫的金黄液体的酒杯,并没有显示出丝毫的反感。这令我非常快慰。
很多的美好是需要天然的默契来维持的,这种默契,难说不是一种暧昧。给你一个恰好的时间和空间,这种暧昧,便成为一种美好。
绿衣女孩和她的姐妹们起身离开。我乜着微熏的醉眼,看到她回过头来向着食肆,也许是,应该是也向着我挥挥手,投来一个迷人的微笑,脉脉的眼,如黑夜月光下幽幽的潭水,潮起的脸,似雨后粉嫩的桃红。她款款而行,模特般的身材,卷曲的长发,不知何时已披在胸口的淡黄色纱巾,似乎还有微微的酒香与草莓香水的的味道向我袭来。
她拐过街角,风景消失。
美好的氛围或者默契或者暧昧瞬间失去了有力的支撑和平衡,我的快慰忽然间变得空空荡荡。我迫切地需要找回需要弥补需要填充。我起身追了出去。
街上的人们如欢乐的鱼群在朦胧的夜色中游来游去。一家家灯红酒绿的店铺如张开嘴巴的鲨鱼欢迎着游鱼的到来。夜晚的都市海洋的生态是平衡的,生物链是平衡的,它没有因为我们个体的空虚与失落而显得空虚与失落,它从容、紧凑、丰富多彩、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我象一条孤独的鱼儿融入鱼群,漫无目的地在小巷与街道之间游荡。
我感觉一条红色的章鱼的触须抓住了我。这条红色的章鱼穿着超短的红裙,花哨的红色镂空短衫,红色僵硬的假发,虚假的红色描眉和睫毛,夸张的口红,红色的袜子和高跟鞋。红色的肩包里露出红色的揉皱的人民币的一角。
我扭过头来,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从她的看似老练却仍然稚嫩的声音中便知悉。
“帅哥,愿意吗?……”她的胸脯擦过我的臂膀,她的红色的指甲嵌进我的腰部,一只脚抬起交叠到我的脚尖,她的眼睛从我鼓鼓的牛仔荷包掠过,虚情假意地停留在我的目光中,搜寻着想要得到的某种信息。


阳光很灿烂。天空很干净。春风很轻柔。我的心情很阳光很干净很轻柔。
我穿上户外运动服,背上长筒登山包,骑上我的二十速山地自行车,向山峰进发。山不是很高,整体平缓如丘陵,这种地势,是不适合登山的。我骑着车围绕山峰搜寻了一圈,终于发现有一处相对陡峭的山坡,山下遍野的桃花灿烂地开放,有很多的游人穿梭于其间赏花。
我不去看花,不是这桃花不好看,而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兴趣和爱好。在我看来,赏花是需要两人或者两人以上的,比如情侣或朋友,这样才有情绪和氛围。我的兴趣与爱好就是登山、跳伞,这是一项属于孤独者的运动,最适合单身,在我还没有找到爱情之前,我不准备放弃这个爱好。 我放下背包,里面有我的许多专业户外运动装备:绳子、滑石粉、岩钉、安全扣、岩镐,当然,最主要的宝贝就是我自制的降落伞,我准备在登上峰顶后再跳下。够刺激吧!
是的,我是个能从平缓的生活中寻找奇崛和快乐的人。在我的三兄弟中,只有我一个没跳出农门,我的两个哥哥都中规中矩地读书考学出去了,我不愿意读那破玩意书本,我不喜欢那些书生和秀才,小的时候,每当德爹摇头晃脑地教我们念《弟子规》时,我就冷不丁溜到他老人家背后,探出手爪,伸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揪下一根长长的山羊胡子,疼得德爹咧嘴龇牙乱叫,引得我的伙伴们哧哧大笑。后来父亲把我送进武校,这让我颇有点鱼入大海的得意。我练的那些三脚猫功夫很快为我“助纣为虐”,我天生就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不简单的人。我喜欢挑衅,也喜欢被挑衅。在村里的一帮同龄孩子中,我永远是冲在最前面带头打架闹事的人。我身上的伤疤很多,村长骂我“好打架的狗子没一张好皮。”为了能让我能换上一张好皮,我的父母没少操心,央求身为村长的四叔托人把我征出去。四叔当过兵,在部队里有些老关系,我顺利进入了新兵连。凭着我出色的身体条件和天生的勇敢,我很快被选进了空降部队,记得第一次跳伞,我丝毫不惧,不等教官在机舱推我,便一跃而下,高空真美,云朵象冰冻凝固的海浪一样清晰晶莹,象雪白雪白的棉花团团簇簇,象传说中的天宫一样广阔而宁静。我如孙行者一样在云层中穿行,我喜欢这种自由落体的运动,在加速度让我看清河流田野的那一瞬,我拉开降落伞,气流托举着我,我象一只鸟儿在天空飞翔。
现在,我转业了,再也没有高空跳伞的机会了,但我仍然热爱这项运动。200多米高的山峰,我不到三十分钟便攀上去,我站在高处鸟瞰大地,所有的春色尽在眼底。我喜欢这种孤独而自在的感觉,没有冒险,哪来极乐?毛爷爷不是说过么: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扣上登山包,一根绳子一根绳子小心整理伞绳,我知道如果伞绳出现缠绕,在跳下的时候便会死定。
低空跳伞的时间一般来说只有十几秒,对,就是刘翔跑110米栏的那个速度。我从山顶起跳后三秒就打开了伞包。温柔的春风从我的耳边呼呼地掠过,我看到一大片桃林和桃花向着我眯缝的眼睛逼来,我听到桃林里有人尖叫着奔跑,我甚至看到几只肥胖的野兔象澳大利亚的袋鼠一样从草丛中纵起老高,慌张地逃窜,有一只麻灰色的小兔眨巴着红红的惊讶的小眼边回头看我边向前跑,哗地一声撞到一棵桃树桩桩,翻了两个跟头,哀叫一声,顾不得疼痛,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消失了踪影。
我落在一棵桃树枝上,我一手拽着伞绳,一手抓住摇摆的桃枝,双腿夹住桃杆,整个人象在大海里的小舢板上一样颠簸,托举的降落伞在空中缓冲坚持了一会,象撒了气的皮囊倒向地面,巨大的惯性牵引着我的身子,我更加紧紧地抓住桃枝,咔嚓一声,我摔到了地上,我感觉身下软绵绵的,一个穿着桃红色春衫,蓝白色牛仔裤的女孩发出“哎唷!”一声娇叫。我看见满树洁白的、粉红的桃花瓣象雨点象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我赶紧翻起身,解下伞绳,扶起女孩,问:“伤着没?伤哪?”
女孩没有说话,揉着脚踝,喊痛。
我拿出云南白药气雾剂,迅速脱下她的鞋袜,触碰的一瞬,我不由瞪大了眼:她小巧滑腻的腿脚,象一只温驯的松鼠一样温暖光洁,脚趾甲涂满了银白色的指甲油,每枚指甲正中,都点缀着宝蓝色,发出钻石一样的光泽。
“看什么看,粗鲁!你没看到人家伤着了么?都肿啦……” 她已经坐起在满是花瓣的地上,鼓着个小嘴,眼泪象桃花上的露珠一样滴落。
我回过神来,按下喷嘴,气雾准确有力地渗进脚踝,我取出急救包,撕开两条医用纱布,交叉绑紧她的脚踝。“没事的,过两天就好!” 我显出很有经验的样子,几年的部队野外生存训练,让我变得很自信,况且,我从两米高的树枝上掉下的时候,已经有所直觉地侧了侧身子,只不过我的手臂碰着她,倒地的势能让她扭伤。
她的一帮男女朋友们已经围拢过来,聚在她身边:
“丽莎,要不要紧?”
“丽莎,要不要上医院?”
“丽莎,我们扭送这小子到派出所去!”
丽莎只是轻轻地哭。几个姐妹开始转而大声斥责着我:
“为什么冒险从天而降?”
“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安危同时也不顾别人的安危?”
“你知道你跳下来时我们都吓坏了吗?”
“要是撞死人怎么办?”
几位男士气愤地说我就是小流氓,搂搂抱抱占女生的便宜,有的撸起胳膊袖子,有的叉着腰,有的晃动着拳头,呈半月形向我紧压过来。
我诚恳地说:“老乡们,是我的伞降地点没选好。落地时砸着她,是我的错,对不住了!”
我看到那些赏花的人们已经围得越来越多,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那只红着眼睛的小兔子竖着长长的耳朵,站在一丛刺棘后面,认真地观察着这边的态势,两只麻灰色的前腿投降一样的姿势举起在白色的胸前,灰黑色的爪子不停地颤动。
“那也要赶快送医院去!赔偿!不能轻易饶了你!”那个说我是小流氓的留着小胡子的男生挑衅地说着,一巴掌向我扇来,我本能地扬起手掌隔挡在我的脸边。随着一声响亮的脆响 ,我听见小胡子啊唷一声甩动着手指,疼痛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漾开。我说:“我说了对不起,但请不要对我动手。我是空降兵出身。你们打不过我的。我愿意送她上医院,愿意赔偿!”
说着我走过去想背起丽莎。丽莎摆头说不用,看着我,刚才的痛苦样子消失而尽,脸上洋溢着兴奋而好奇的神色,眨巴着流光的眼睛,说:“没事了,不用去医院,只是一点扭伤,你刚才那药真灵验!”说着站了起来,轻轻走了两步。
我将云南白药气雾剂送给她,说:“回去每天喷三次,要不了两天,就好了。”
丽莎说:“听你口音,应该是这附近一带的,我在镇上住,你呢?”
我说:“转业后回到家乡,我也刚在镇上上班,就在风陵河边桥头。”
“那太好了!我家就在附近!怎么没见到过你。”丽莎来了精神。
“走吧走吧走吧!”丽莎的朋友们催促着丽莎,“时候不早了!”
“再见!”
“再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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